泰元三年,江南春汛急如泰山傾覆,一夜之間萬畝良田淪為洪水澤國,數十萬百姓無家可歸。
阜溪縣門口,暴雨初歇,天色陰沉。
衣衫褴褛的災民排成黑壓壓的長隊,哀鴻遍野,咕咕腸鳴此起彼伏,仿佛誤入蛙田。
“讓開!讓開!”縣衙門口兩個雜役擡出一桶米粥嚷嚷。
災民們大喜,伸長脖子掏出陶碗,終于能吃上飯了,眼神牢牢粘在粥桶上咽口水。
粥桶越來越近,人們皺眉怎麼聞到一股馊味?
再一看桶裡土黃糟臭形同泔水,四周蒼蠅飛舞,雜役捏鼻揮舞大勺驅趕,高喊:“開飯!”
幾個前排的青壯抗議:“馊的誰吃。朝廷發的救濟糧呢?不是剛發了十萬石大米嗎?”
“對啊,朝廷的赈災糧呢?”後排跟着附和,不滿聲漸漸彙聚越來越大。
滿臉橫肉的捕頭一聲怒吼,翻出鼻毛:“不吃滾蛋!”
衙役們刷刷拔出長刀,寒光削過人群頭頂,吓得百姓臉色蒼白連連後退。
一個嘴唇冒須的少年操着鄉裡土話低聲呸道:“喝潲水還不如上島。”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捕頭暴怒,噴火眼神鎖住少年。
“大人饒命!小的一時嘴賤胡說,我給您跪下了。”少年哭着跪下磕頭:“小的祖宗十八代都是良民,怎麼會上島呢,小的冤枉。”
每逢災年,沿海百姓活不下去隻得落草為寇,盤踞海島打劫商船,俗稱“上島”。
如今江南匪患與跨海而來的倭寇同流合污,愈演愈烈,朝廷十年間屢次圍剿不利,連辦數任巡撫。
“上島”一詞是江南各府的大忌。
周圍村民跟着跪下求情:“是啊,他年輕不懂事,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他吧。”
捕頭見百姓匍匐在自己腳下磕頭認錯,虐性大起。
他正憋着一肚子氣火沒出發:隻因忘了給田縣令送禮,便被派來管這些臭要飯的,後院喂馬的就送了一袋番薯都被派去運糧,私下不知吃進多少油水。
他舉起長刀敲敲少年頭頂,獰笑道:“小鬼,跟閻王爺說去吧!”
邪惡一笑,用力劈去。
“救命呐——”少年擡頭刀鋒直劈自己眉心,吓呆僵直,人群尖叫四散逃跑。
突然“咻”一支飛镖擊中鋼刀,捕頭滾地連轉幾圈啃了一嘴泥,爬起來怒吼:“哪個敢打老子?”
一個身着雜寶暗雲紋藍羅貼裡的小哥負手睥睨,一口京腔正氣浩然:“誰給你們膽子欺負百姓,朝廷的臉面都叫你們丢盡了!”
少年驚魂未定抱頭,隻見一輛四駕紫檀雕花懸鈴馬車不知何時停在縣衙門口,隐隐散發一股幽香,蓋過了滿街馊氣。
“來人,給我宰了他!”
差役像脫了鍊子的惡犬,數十把利刃圍成一圈猛然砍下。
藍袍小哥如開了天眼,淩空一圈猛虎踹心,官差們口吐鮮血飛出十米外正中粥桶,黏糊糊澆了一身,惡臭不堪。
災民躲在牆角叫好。
藍袍小哥龇牙:“叫你們縣令滾出來。”
田縣令聽到動靜出來,見到全府壯丁竟被打得滿地找牙,威嚴掃地,勃然大怒道:“誰這麼大的膽子?這是要造反?來人,給我拿下。”
“誰敢?”藍衣小哥虎眸一凜,賊頭鼠腦的差役踯躅不敢上前。
“拿下——”田縣令話剛出口,突然神氣僵在臉上,手指顫抖:“你、你是順天府步軍長史曹斌,那馬車裡便是……”
他驚恐地轉向豪華馬車,雙股打顫:“李、李逸霖?”
李逸霖是大盛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順天府步軍統領,年僅二十執掌十萬京畿重兵。
他是天生将星、戰無不勝。本人卻清冷高潔如山巅之雪,看不出一點武人的狂暴粗鄙。
田縣令幾年前在京城見過一面,記憶至今。
曹斌撩開袍子走到馬車前低頭行禮。
全場屏氣凝神。
馬車開了,端坐着一位俊氣飄逸的白衣公子,矜貴冰冷如高懸明月。
鄉間草民第一次見如此氣度不凡之人,目不轉睛盯視。
李逸霖身着一襲雪白長袍,領口露出銀色镂空青竹鑲邊,腰系和田玉玲珑環佩,氣質優雅,貴氣逼人。
黑發束起以無暇玉冠,冷白的皮膚劍眉朗目,英俊銳利,透出一絲狡黠與冷酷。鼻梁筆挺,唇色淡薄,言談舉止間流露一種神秘疏離,讓人猜不透其心底想法。
“田孝成,你貪污赈災糧款證據确鑿,有何話說。”
清冷威嚴的聲音響起,曹斌蓄勢要拿下。
田縣令臉色漲紅,口齒磕磕巴巴:“田某一、一向、奉公守法,下、下官雖然僅為七品縣官,畢竟是天子門生,容、容不得大人污蔑!”
田縣令強裝鎮定,李逸霖隻有一人一馬,又在自己的地盤,沒什麼好怕的。
百姓差點破口大罵,但馬車裡的公子周身散發一股肅殺之氣,不敢在他面前大聲嚷嚷。
李逸霖若無其事地抽出一本紫皮冊子翻了幾頁。
田縣令瞳孔放大,嗆了一口,渾身發冷。
這是米行的賬本,怎麼落在他手上,上面清清楚楚記載了自己貪污事實……
豆大汗珠滾落田縣令額頭,他嗓音顫抖,卻仍是嘴硬:“李大人!大盛曆來文武各管一邊、互不相擾,當今首輔梅堅梅大人是我恩師,江南布政使田同輝是我堂叔,若想捉拿下官,勸您掂量掂量!”
縣令一年俸祿才五十兩,十年寒窗苦讀到頭來連糧馬車都坐不起,當兵的有糧饷,他貪點又怎麼了。
朝廷上下誰人不貪?
再怎麼說他也是清流文臣,輪不到當兵的叫喚!
“屬下張肅拜見巡撫大人——”此刻遠遠傳來一個破鑼粗嗓,蹬蹬馬蹄,地面震動。
百姓炯炯目光中,江南總兵張肅帶着一隊紅衣白铠衛兵轟隆隆從天而降。
張肅一步下馬抱拳跪下。
身後一片八尺高的漢子收起長槍,齊聲對馬車下跪“參見巡撫大人”,殺氣騰騰氣勢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