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從林硯周臉上讀到任何表情,甚至可以說,這比他從前任何一次都要平淡,像是提起樓下哪裡又來了隻流浪貓,無關緊要。
許盛言垂眸,抿抿唇:“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就當是這個意思。”說完這句,林硯周消失在了噴泉旁。
司機将車泊到門口,許盛言出來的時候,勞斯萊斯正經過眼前,駛向東區,是新利宮的方向。
華燈初上,物欲橫流。
許盛言站在朗庭的門口,像是千言萬語被堵了回去,無法宣洩。
驚蟄前後,晚間突然飄起了小雨。司機為他撐起一把黑傘,淹沒在夜色中,問他是否回港。
道路兩邊的棕榈葉被吹得嘩嘩作響,許盛言西服筆挺,站在風中:“回。”
從華盛頓畢業那年,許盛言沒有如願被召回港,家中已無得力親疏,他被林耀邥安排到了紐約的一個小小分部。
事實上隻是一家便于控股而設的小司。
許盛言出色的商業能力在短短一年淋漓展現,林耀邥發現了這個孩子身上遠超他預想的才幹,也嗅到了危險的味道。
回港那天,林耀邥親自帶他去了言心堂,和他講述這些年在自己手中的穩步發展,讓他無須擔心,并将早已承諾好的股權放還給他,最後又帶他去了華寅總部,問他想不想子承父業,和華寅做永遠的盟友。
許盛言隻當他是在客套。
等到他真正将言心堂那部分股權拿到手,應用起來,才發現隻是空殼一具。言心堂以海關發家,許家那些年掌握了闵港大半的海上運輸網絡和貿易經濟,如日中天。
灰産盛行的那些年,幫派勢力橫行無度,在面臨回歸後的存亡處境,各大勢力間龍争虎鬥,厮殺兇殘。
許家牽扯過深,成為了其中最慘烈的犧牲品。
幸得華寅插手,才勉強保全大半股權沒被外族蠶食殆盡,以當年一份對賭協議換許盛言安身立命的地方,許盛言成了那個代替所有人活下去的木偶。
他的身上從此長滿了名為華寅的提線,稍動一步,傷筋動骨。
真正的賺錢的海盈國際,卻始終被華寅,被林耀邥捏在手中。
林耀邥第一次有求于他,是因為林硯周——那個從不受規訓,我行我素的林家少爺。
他背着林父的意願,一意孤行篡改志願,從劍橋飛去了曼哈頓,搖身一變成為了哥大的學生,他說,他要拍電影。
他要寫自己的故事,拍腦中的世界。
林耀邥氣瘋了,罵他瘋子,罵他下三濫,罵他癡線死撲街,罵他發瘟仔。
罵他有娘生冇娘養,傳了他母親的陋習。
林硯周紅着眼拿了刀,那一天如果沒有萬小姐的阻攔,華寅或許真的要面臨更新換代。
林耀邥實在勸不動,也攔不了了,他突然想到許盛言,在這個家中,林硯周唯一願意多說幾句話的人。
許盛言真的不想去,可是,言心堂的每一雙眼都在深夜緊緊盯着他,壓得他無法入睡。
他掙紮過,反抗過…
他妥協了,想過許多辦法,軟的硬的,甚至想直接告訴林硯周真相,試圖讓對方同情自己,換取憐憫。
可是,那樣對林硯周也太不公平了。
那就先等着吧,等着時機恰當的那一天,等着他長大可以承擔更多那天,等着等着,等來林硯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盯着他,不摻一絲雜質,隻用一眼便能看到清澈見底的真心。
大少爺沒下過廚,第一次進廚房,是許盛言被流感擊倒在床,曼哈頓醫療緊缺,買不到退燒藥,林硯周托人找關系親自開車到臨市去拿藥,回來後又蹩手蹩腳地炒了個番茄雞蛋,然後看錯調味盒……
太甜了……
他說,廚師早上打了噴嚏,萬一傳染給他就不好了。
許盛言真是想笑,他說話實在太不講理,再怎麼說也隻能是自己傳染給他,怎麼能是别人傳染給自己呢。
一邊,又擔心自己傳染給林硯周,讓他離自己遠遠的。
可林硯周怎麼會是聽話的主,執拗陪在他身邊,無論如何也要守着他退燒才行。
感冒的人感覺不到暖熱,許盛言身上蓋了厚厚一層絨被依舊沒什麼感覺,林硯周便抱着他,用自己的體溫給他取暖。
結果,溫度太高太舒服,他自己先睡着。
燒得半夢半醒,許盛言難受極了,迷迷糊糊睜眼,看到林硯周濃郁漆黑的眼睫,比女孩子還密,随呼吸起伏,水滴石穿,堅持不懈一點點擊穿了許盛言的心。
他們一同長大,彼此間卻很少有過親密接觸,林家規矩森嚴,唯一可供交流的地方,是長長的餐桌。
後來自己出國,一待就是五年,再後來林硯周出國,多年不見,記憶裡,他們還維持着對方稚嫩的模樣。
這樣近的距離,極緻而完美的五官,才讓許盛言驚覺,他已經是個男人了,眉眼間都是荷爾蒙的味道。
許盛言神智不清,燒得更厲害。
美色當前,忠義讓步。
身體反應告訴他,他再也當不了什麼正人君子了。
許盛言盯着那筆挺的鼻梁,克制住呼吸裡的急促,聲音悸動:“林硯周,對不起…我喜歡你。”
沒想到,林硯周的雙眼猝然睜開,半開半合地盯着他,像要在他身上留下烙印。
許盛言心中警鈴大作。
“許盛言,我當真了。”
……
這點髒污的心思是何時生出的,許盛言無法計算,但一定是在很早很早以前。
可能是第一次和他上馬術課的時候,可能是第一次和他坐車去上學的時候,也可能是盛夏的某個晚上,他們都心有靈犀地失眠,跑到庭院裡摘桃子的時候,也或者,是更早……
“但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許盛言,我永遠不會回頭。”
林硯周的警告,猶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