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薛鳴玉卻清晰地叫出來她們每一個的名字。
他當時隻覺得這些孩子長得真快,如今回想來心裡卻百般苦楚,滋味難言,如有大霧籠罩,茫茫不可見。
而更為叫他惘然的,是他又想起前些時候剛被薛鳴玉從桐州帶回來,他忽然察覺到屋子裡幾件衣裳被人翻動過,似乎被誰拿出來穿過又重新漿洗了一遍。
薛鳴玉正捏着湯匙慢慢攪着,等藥不那麼燙了才遞給他。
見他發愣地注視着那幾件被擱在一旁的衣裳,便告訴他:“先前有個人出了些事,我見他怪可憐的,便留他在家裡住了幾日。他沒有換洗的衣裳,我才借了你的給他。”
她說得雲淡風輕,一時間便也混過了衛蓮舟。
衛蓮舟沒多心,隻叮囑她往後不要胡亂撿人回家,恐她不設防,遇見歹人。
此刻想來,或許那時起,李懸鏡就穿着他的衣服,占據了他的屋子,又鸠占鵲巢,搶了他的鳴玉……
他不受控地想。
但突然又刹那間醒悟回轉過來。
不是搶了他的鳴玉。
鳴玉從來不是他的。
對她而言,他們算什麼呢?
即便是李懸鏡,也不過是僥幸求得了她的垂憐罷了。
……
衛蓮舟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家早已沒了他的容身之處,他成了多餘的那個。
正暗自出神,倏爾聽見背後傳來一聲詢問:“還沒繡好嗎?”薛鳴玉走了進來。
他立即回過神來,低下頭重新拈起針線,“快了,還差一處針腳收一下。”一面給嫁衣做最後的收尾,他一面把斟酌許久的打算告訴她。
“崔含真之前邀我去翠微山住些日子,也便于我養傷。我答應他了。”
薛鳴玉低頭看嫁衣的動作一頓,“何時去?幾時歸?”
衛蓮舟擡眼對她輕輕笑了一下,神色溫和,“待你成親了我便去,省得三個人住着擁擠,也讓你們落個清靜。”
“也好,”薛鳴玉颔首,平靜地對他道,“你總這樣我也放心不下。山上總是比家裡好的,有的是人同你比劍,想必你也能自在快意得多。”
不是的。
衛蓮舟想說他從不覺得和她在一起是負擔,可不知從何說起。很多話他已經沒辦法像從前那樣灑脫地輕易說出口。
從前他隻當他們是兄妹,可如今,如今又是什麼呢?
他不知道。
于是他隻好勉強地笑着,轉頭又說起另一件喜服:“你要的那件倒是繡好了,這會兒要看嗎?”她讓他繡了兩件,一件是她的嫁衣,另一件麼,恐怕就是李懸鏡的了。
衛蓮舟極力讓自己不要做出一副可憐難看的苦相。
然而薛鳴玉看了一眼,竟然要他穿上試試。
他微怔,“怕尺寸不對嗎?”
薛鳴玉:“你先穿上。”
于是衛蓮舟隻好在她的催促下去換上了。結果他換完了出來卻發現她也穿上了。兩件鮮紅的喜服相互間竟映得這屋子都鮮亮了,如燦燦霞光交相輝映。
她走到他近前,細緻地為他掖好衣領,而後仔細地将他望着——這一身紅衣倒襯得他臉上比之前多了幾分血色,秀麗明亮。
良久,薛鳴玉才往後退了幾步,“真好看啊,隻是還差一樣。”
她轉身去找來了一根簇新的發帶,正紅色的,然後要他低下頭來。
木梳慢慢穿過他濃密柔順的長發,又慢慢一梳梳到底。那根紅色的發帶被她輕柔地系緊,點綴在烏黑的發間,霎時勾出幾分明豔張揚。
薛鳴玉站在他身後,一隻手扶在他肩上。
兩人如出一轍地注視着銅鏡,她在透過鏡子望向他,而他則怔怔地注視着鏡子裡的她。她們的視線落在同一面鏡子,卻沒有相交于同一個焦點。
最後兩個人什麼都沒說,就把衣服又換下來了。
薛鳴玉隻拿走了一件。至于另一件,她說:“你留着罷。”然後便走了。
喜服被他疊好鎖在了櫃子裡最深處,連同那根留給他的發帶一起,仿佛成了一個夢。衛蓮舟緩緩踱步走至銅鏡前,彎腰對鏡細細凝視。
分明是他親手繡的,為何方才穿在他身上不像是喜服,卻像是一件猩紅的血衣呢?
他恍惚地撫摸着自己的臉,忽然被他眼中透出的沉沉死氣驚醒。紅顔枯骨,他這具肉身如今竟絲毫不見朝氣,反倒像是一隻棺材,鎖住了他的魂魄。
衛蓮舟在銅鏡前一坐便是大半天。
什麼都沒做,隻是失神地、長久地望着鏡子前的自己。等朦胧的月光都灑落窗前時,他突然後知後覺地感到了悔恨。
他不想死了。
他想乞求薛鳴玉的原諒。
衛蓮舟想要得到她的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