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時,小院裡栽的桂花開了。
衛蓮舟閉着眼醺醺然躺在醉翁椅上,夜風香甜,幾乎将他也要腌入味了,呼吸間盡數是迷人的花香。他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着扶手,欣悅悠閑。
忽然有一點紮人的東西拂過他的臉,從眉眼曲折蜿蜒而下,直至耳垂,他懶懶地伸手抓住那枝惱人的桂花,“做甚麼?”
薛鳴玉拽了一下花枝,卻沒拽動。
于是她幹脆丢開手,戳了下他的眼皮,隻道:“你那會子說桂花香,酒香,如今二者相融,豈不更妙?”
“那也不是叫你糟蹋了來捉弄我。”他輕輕拂開她落在自己臉龐的手,睜眼朝她望去。
或許是因為有了幾分醉意,他顯得和平時很不一樣,仿佛忘記了穿上另一層皮遮掩自己。對于這一點,他好像沒意識到,又好像心裡明白卻懶得去僞裝。
仿佛被酒淘洗肚腸,洗出了十分的任性與自我。
薛鳴玉若有所思地注視着他——
他眼中含着潋滟水光,仿佛積着一汪桂花釀似的,旖旎芬芳。
“你認識方才那個人?”她問道。
她說的是她救回家的那個書生。
說來也巧,這書生不知如何惹惱了附近的幾隻大鵝,一路被尖喙叨着驅趕到了河岸。岸邊泥土多潮濕,走投無路之下他竟失足滑進河裡。
這河是活水,水又急,更兼入秋了,河水寒涼,一時凍得他腿抽筋,以至于他越是折騰越上不去,反倒生生耗盡了氣力,終而溺水。
薛鳴玉遠遠站在矮牆邊看了一會兒,沒打算救他。
誰知這時那人竟看見她了,費勁地高舉着手臂,“救——”他話沒說全就沉沉浮浮着接連灌進去幾口水。
就讓他淹死好了,反正也沒旁人知道她見死不救。
何況他方才既然看見她了,必定能看出她神色冷漠,全然一副袖手旁觀的模樣。倘若這會兒再救他,待他意識清醒,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反為不美。
幹脆就讓他死了,一了百了。
薛鳴玉漠然想道。
她的臉孔浸泡在漸藍漸黑的陰影之中,瞳孔透出幽幽的光,看起來格外的不近人情。
每一處都像捋直的線,鋼筋鐵骨一般,眼睛、鼻子、嘴巴……無處不把令人棘手的冷硬縫進密密的針腳裡。
他慢慢掙紮不動了。
薛鳴玉看得無聊正要走,卻猝然聽見後面遙遙傳來了說話聲,不時還摻雜着幾句滑稽可笑的叫聲——是張嬸學着鵝叫一路追過來了。
這下走不了了。
要是她現在回頭,能直接在拐彎口和張嬸迎面撞上。她那樣精明的一個人,定會猜到她看着那書生落水,卻視若無睹。
這可對她不利。
薛鳴玉還不想因此遭人排擠——罵她心狠惡毒也就罷了,就怕鎮上的人要趕她們走。如今處處不太平,天下之大,卻無以為家。溪橋鎮已然算得上是個好地方了。
于是她隻好三兩步跑到河邊,然後褪去鞋襪,卷起褲腳就要下河撈人。
張嬸遠遠瞧見她,當即焦急地大着嗓門在她身後一連串地叫喚着要她别犯險,她另去叫人來。
薛鳴玉并不理睬。
她怕真讓人把這書生救上來了,再被他抖摟出什麼不該說的,因此不敢讓别人經手。
一下去,河水便瞬間沒過她腰間,冰得她忍不住直打寒顫。
她凫水遊過去,一把捏住他後脖頸,像逮了隻貓兒似的,隻是她手也濕、他一截頸子也濕,捏着滑溜溜的,有股奇異的觸感。
虧得他此時恰好把自己折騰得沒勁,雙眼緊閉,面色青灰,像去了大半條命。
卻恰巧省了她好些力氣——溺水的人最怕死的時候總是習慣扒拉着救他的一同下沉。書生這會兒昏得不省人事,倒也便宜。
薛鳴玉就這麼把個比她還高上不少的人連拖帶拽地拉上了岸。
張嬸正好叫了衛蓮舟來幫忙搭把手,他匆匆走向她,下意識伸出一條手臂要扶她,見她拖着人避開了,才恍然驚醒,又要替她去扶那書生。
她拒絕了:“離遠些,别把你們身上弄髒。”她濕淋淋的,衣裳在下雨般,一路走,一路淅淅瀝瀝、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子。
張嬸趕着鵝,嘴裡碎碎念個沒完,直誇她能幹。
“不怕說了你不高興,我看鳴玉将來大了肯定比你這個做哥哥的有出息。了不得啊,才十七呢,你是沒看見她剛剛下水裡那樣,”她對衛蓮舟感歎着,“都不打顫的。”
衛蓮舟笑起來,“那正好,我就指望她以後有出息了,也讓我這個沒出息的跟着雞犬升天一回。”
“就你會躲懶!”張嬸忍不住笑罵道。
進了家門,幾個人便散了。
衛蓮舟鎖好門,用咒法替兩人将衣裳烘幹,又把他挪到書房裡軟榻上休息。待書生醒來時,已經入夜。月亮出來了。
他迷迷瞪瞪扶着牆從屋裡晃出來,可惜這一次落水實在叫他受了驚又元氣大傷,因此走路都走不穩當,直打擺子。
書生出來看見衛蓮舟正煮酒,薛鳴玉則坐在石階上低着頭搗花。
“醒了?”
衛蓮舟邀他坐下,又去取蒸蟹。
他拘束地坐着,腦子裡混沌一片,手腳仍舊是冰涼的,心裡存着後怕。坐了不多時,便見衛蓮舟支起張小桌,就着銀白的月光為他們斟酒。
“喝了也暖暖胃。”他将小小一隻酒盞遞給他。
書生勉強打起幾分精神去接,卻為着手抖得厲害,一時不察險些沒接住。千鈞一發之際,旁邊突然探出另隻手穩穩當當地替他扶住。
連帶着他的指尖一起被握緊。
“小心些。”
薛鳴玉偏頭望了他一眼便松開他。
他頓時面色羞慚,不敢擡頭看她。
院子裡是如積水空明,樹影搖蕩,似水中不系之舟,載着馥郁秋香漸行漸遠,飄飄搖搖,曳行不止。蟹的清香攪着桂花的氣味,攪得俗了,卻也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