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尋常模樣,沒甚麼稀奇。”
“這樣啊,”薛鳴玉若有所思,她道,“我原來也并非此地人,自幼生長于深山之中。若是往後得了閑,或可領你去瞧一瞧。”
李懸鏡小心翼翼啜了口酒——不辣。這才安心地又抿了一小口。
他從未喝過酒,因此格外慎重。
聞言他低着頭含糊地應和說好,卻不敢說多了,怕她領着他去了那座山,回頭也要他帶她去山門。
燈籠擱在兩人之間,暈出柔和的暖光。
薛鳴玉果然下一句就問他:“你能帶我去你們道觀那邊看看嗎?我隻見過廟,還不曾見過道觀。”
李懸鏡支支吾吾:“這……這恐怕不行。我們道觀的人都怕生,且常年和那些野獸猛禽為伍,兇悍之極,為人粗蠻無禮。你見了恐怕要吓着你。”
他開始胡言亂語。
薛鳴玉:“不要緊,惡狼猛虎我都殺過。這還吓不着我。”
李懸鏡一噎。
他有些震驚,回過神卻又覺得很是合理。畢竟尋常人可不會目睹了他殺人卻比他還鎮定自若,甚至平靜地邀請他留宿。
“薛姑娘真是好膽量,隻是我們道觀有規矩,向來不許帶俗世之人入山。若是姑娘執意要去,我隻好壞了規矩,然後被觀裡驅逐下山。”
他為難地歎息。
薛鳴玉定定注視了他半晌,不言。直把他看得冷汗涔涔,臉皮都快繃不住僵硬了,她方才悠悠轉了下酒盞,慢聲道:“原來如此,那我确實不便再強求。”
沒等李懸鏡松一口氣,他的心忽然又因她的話高高提起。
“隻是這話實在叫人耳熟,倒像是翠微山那邊的規矩。”她輕柔地笑起來,“莫非你也是什麼修士,也有個山門,隻是出行在外,不得不隐瞞身份?”
李懸鏡強作鎮定地盯着酒盞面上倒映的一彎銀白的月亮。
彎月随着酒盞細微的抖動泛起潋滟水光。
“姑娘實在太高看我了,我不過一介道士,跟着師傅學了點拳腳防身,哪裡就成了那些個名門弟子?若是真如此,我何故藏身于此,生怕官兵來抓?隻管跑回山上豈不直截了當?”
他勉強地笑,“實在是道觀離得遠,且荒涼偏僻,我又丢了盤纏一時趕不回去,這才……”他不說了,怅然若失地飲下半盞酒。
薛鳴玉又替他斟滿。
她充滿歉意地寬慰他道:“是我多心了,你莫怪。”
她将隔着兩人的燈籠拿到邊上去,往他身旁挨近了些。然後輕巧地同他碰了下酒盞,望着他的眼睛,“若是哪日你回去了又被他們驅逐,你就來找我。”
“沒人要你,我要。”
她說話時神色自然極了,仿佛不知道這句話多麼引人遐想。
酒裡小小的月亮突然搖顫起來,揉成粼粼的碎銀。
李懸鏡疑心她喝醉了,才會言語如此暧昧不清,平白惹人誤會。卻轉念又想到俗話說“酒後吐真言”,如果真是醉了,方才的話不就成了所謂的“真言”?
一時間思緒漿糊似的,稀裡糊塗,理也理不清。
他心亂如麻,“你就不怕麻煩?”
麻煩?
當初鬧災荒的時候她是很怕麻煩的,不想沾染旁人的死活。可如今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她反倒嫌它平靜如死水,悶得厭煩,甯可發生點什麼。
但她沒說。
她隻說:“你生得漂亮極了。”
然後不含任何暧昧地輕觸着他的側臉,“這張臉值得。”
于是李懸鏡又疑心是他自己喝醉了。否則他怎會如在雲端,渾身輕飄飄的,乃至頭昏腦漲?
盡管她在誇他容貌美麗,但他看不見一絲一毫的輕狎戲弄之色。她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欣賞一匹鮮妍動人的絲綢——
那種沒有生命的東西不會激起觀賞者粗鄙下.流的欲.望,隻有純粹的贊許。
薛鳴玉注視着他有些出神,指尖從他的眼尾慢慢劃到臉頰,最後停在嘴角。“紅了。”她又點了下他白玉似的耳垂,“這裡也紅了。”
她認真地觀察了幾息,禁不住笑起來。
“你的臉皮這樣薄嗎?怎麼會我碰到哪裡,哪裡便紅起來?”
李懸鏡被她說得羞惱,情不自禁捉住她豎起的那根指頭,同時把酒擱下,用空出來的手去捂她的嘴。“我不是!我隻是……隻是喝酒容易上臉。”他狡辯道。
薛鳴玉訝異極了,“可這酒并不烈,便是小孩子當甜水喝也使得。”她的聲音從掌心裡傳出,悶悶的,聽不大清。
但修士的耳力極佳。
是以李懸鏡不僅聽見了,還格外清晰地感知到手心的熱氣,以及她偶爾擦過的嘴唇。他倏然意識到自己逾越了。
幾乎是刹那間,他驚得立即丢開手,不住朝她道歉。
可剛道歉完,他又順着她的視線瞧見自己仍舊一無所知地握住她指尖的另隻手。
李懸鏡的神色更羞愧了,簡直是手忙腳亂地放開她,然後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忙不提地對她再三行禮。“我真是荒唐,一時犯渾……”
他絕望地想道,在她心裡自己恐怕已經成了一個登徒子。
薛鳴玉卻笑起來,“你怎麼一直在道歉?”
“我……我太沒分寸了,總是無意冒犯姑娘。”他忍不住厭棄自己,為自己不大會說話而沮喪。
然而薛鳴玉竟扶起他垂下的臉,“沒有冒犯。”她說話總是不疾不徐得恰到好處,“我讨厭你時,那才是冒犯。可我不讨厭你。”
他聽見她說道:“恰恰相反,我還有那麼一點喜歡你。”
“所以不用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