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究竟為何回不去,她便也沒問。
隻道:“你要留下嗎?”
李懸鏡不禁問:“可以嗎?”問完又後知後覺感到自己有裝模作樣之嫌。明明人都不打招呼就躲進來了。
薛鳴玉:“可以。但有一事——”
她看着他柔順的長發和美麗的臉孔,從竈旁取過一把剪子,然後俯身拈起綢緞般光滑黑亮的烏發。她說:“待會兒他們就該上門來搜了,你這樣太醒目,不好。”
随着最後一個“好”字斷在她齒間,他隻聽得咔嚓幾聲響,接着後頸一涼。
成片的頭發便被齊整地絞斷,随後輕飄飄落入他手心。李懸鏡怔怔注視着她,哪怕她指腹蘸了灰有意将他抹成個大花臉,他也沒動。他已經忘記了抗拒。
“委屈你了。”她輕描淡寫說道。
于是他又覺得雖然她的手很冰,可她專注凝視着他的眼神卻是暖的。落在她眼底,就像倚着柴草垛,叫他放松,甚至隐隐生出過分惬意後的倦怠。
李懸鏡慌忙垂下眼,不敢多看她,“不委屈,是我要多謝你。”
她不嫌棄他給自己惹是生非,他就已然感激不盡了。
……
晚些時候,官兵果然來了。
一行人倒是敲了門,且對薛鳴玉極為客氣。他們本也是在衙門裡混口飯吃,尋常并不逞兇行惡,更兼他們其中有幾人的幼妹和小女在薛鳴玉這邊念書,是以對她尊敬有加。
“攪擾姑娘了,不知姑娘見過此人沒有?”為首的展開一張畫像給她瞧。
薛鳴玉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慢慢搖頭,“不曾見過。”
她看着那張畫得惟妙惟肖的人像,若無其事地同他們說笑:“這樣漂亮的一個人,若是有誰見過,必然是忘不了的。”
官兵便也順着她的話笑開,“這倒是。不然也不至于倒黴得被那幾個盯上。”說着他們又要例行公事,将家裡搜羅一遍。
“這是……”為首的突然頓住。
他訝異地望着蹲在竈邊燒火的陌生面孔——
這人頭發被狗啃了似的,剪得零碎不平,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一塊青青的頭皮,臉也黢黑,看不大清面容,隻是縮着脖子,含胸駝背,畏畏縮縮的模樣。往竈膛裡添草的手也焦黃。
薛鳴玉淡淡瞧了一眼,沉靜道:“前幾日買來的一個小子,叫諸位見笑了。”
她望着院子裡整整齊齊碼好的一堆柴,神情自若道:“兄長離家在外,我一個人幹不了許多活。那日逛集市,在牙行裡瞧着他最是可憐,便花了幾百錢買下,雖說貌醜,上不得台面,但在後院裡差使差使,做些粗活,倒是手腳麻利。”
李懸鏡聽着自己被說是貌醜,眼皮忍不住一跳。
鼻間似有若無地飄來辛辣的姜味,他暗暗憋着氣,生怕被嗆出淚。
“這也是,姑娘一個讀書人,這手也是行文作畫的手,怎能為此等粗活所累?”官兵輕易便信了她的話,附和幾句,又叮囑她近日多留心,便去下一家了。
他們一走,李懸鏡便長籲了一口氣。
他把泛黃的手翻來覆去地看,然後試探性地放在鼻子下嗅聞——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姜汁泡得實在太久,簡直把他的血都浸透了。
這回可犧牲大了。
他苦笑着想伸手去摸自己空蕩蕩的後腦,臨了又想起手還沒洗淨,一時又嫌棄地挪開。
薛鳴玉鎖好門回來看時,他正在專心緻志地替她将剩下的水燒開。
“你倒是能幹。”
李懸鏡被她的聲音驚了一跳,下意識望向她,然後飛快閃躲開。他眨眼睛的頻率無知無覺中變快,“你回來了……”
剛說完他又突然覺得不對,聽着仿佛一個小夫君似的,在等他的妻子歸家。
他極力撇清這些令他惶恐的錯覺,強作鎮定道:“你還有什麼活沒做嗎?”
薛鳴玉不覺莞爾,她稀奇地注視着他,“你真把自己當成我買來的小子了?”
李懸鏡佯作自然地回答:“本來也是我欠你的,給你幹活也是應該的。”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因此十分坦然地請她不必客氣,“有什麼盡管差使我,我什麼都能做。”
“這樣啊。”
薛鳴玉探出指尖輕輕點了一下他的下眼睑,柔和道:“那就請你先去洗把臉吧,你的眼睛都紅了。”
“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