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這一點倒是堅持下來。
她總是容易對未知的東西感到好奇。
是以被薛鳴川催了也不惱,而是提出一連串奇奇怪怪的問題。她常常有各種各樣的疑惑,問題也都十分蕪雜,甚而離奇虛妄。
薛鳴川往往被她堵得啞口無言,最後隻能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其實他與薛鳴玉本來也相差不到十歲,隻是平日裡看着沉穩些。若非顧及到對薛鳴玉影響不好,他早就暴露出骨子裡任性散漫的一面。
薛鳴川一邊分神注視着薛鳴玉練字,一邊尋了根新發繩,替她把淩亂的頭發拆了重新梳。“坐直了,離得太近傷眼睛。”他叮囑着,順便起身将燈芯挑得更亮了。
“噢。”薛鳴玉慢吞吞地應了一聲。
頭發被他捧在手心,極力小心仔細地梳攏。可總免不了有一小撮打了結纏在一起的,以至于他不得不以指為梳,慢慢解開。
耗得久了,薛鳴玉難免不耐煩。她忍不住搖頭晃腦,想要把他的手甩掉。
“你好磨蹭,快拿開。”她不大高興道。
薛鳴川輕柔地把最後一縷頭發梳順了,然後動作靈巧地飛快紮好,“就好了,你别晃呀。”他把她的腦袋扶正了,又來來回回地端詳。
“這回看着更服帖了。”
他愉悅地笑起來,對自己的手藝進步之快頗為自得。
薛鳴玉練了幾筆字,扭過頭咬着筆杆盯着他,不明白他為何總在這些瑣碎的麻煩事上自得其樂。不僅是梳頭,他甚至會給她破了的衣裳縫縫補補。
有時她倚着榻翻書,他就坐在油燈下格外認真地瞧着針腳縫得密不密。估摸着沒問題了才湊近了輕輕把線頭咬斷。
那張水紅的嘴唇抿着線時看起來尤其的瑩潤柔軟。
“怎麼了?”他發覺薛鳴玉在盯着他看,輕輕嗯了一聲。莫名地,薛鳴玉也總覺得這一聲像他的嘴唇一樣濕潤。
她搖了搖頭,“沒什麼。”
好奇怪。
真是太奇怪了。
不知為何,每到這時她又覺得他好像長得和平時不太一樣了。好像更好看,更黏着着她的眼睛,使她挪不開。但具體哪裡更好看了,她又說不出。
真是奇怪。
“看我作甚?”薛鳴川歎息着将可憐的筆杆從她牙齒間救出,然後替她将字帖往後翻了一頁,“看書啊。”
“噢。”
或許是筆杆強行被抽走惹得她有些不快,她怏怏地瞪了他一眼,終于扭過身去不肯再看他。
薛鳴川見狀忍不住感到頭痛。
不過更令他頭痛的還是崔含真,以及他身邊那個妖。那肯定不是尋常的妖,否則不至于将崔含真逼得寸步難行。可話雖如此,真要他見死不救是不能的。
但願崔含真不會耽擱太久。
他長長歎息一聲。
*
然而他沒有苦惱很久。
隔了一月有餘,四月初一那日,郦都地動。
一道溝壑毫無預兆裂開,恰好以城主府為界,将整座城筆直地劈作兩半,仿若天塹。更有倒黴的地動時偏偏身處那道溝壑之間,于是頓如下餃子般紛紛滾入那赤紅的深淵。
除卻慌亂中的聲聲慘叫哀嚎,徒留底下翻湧的水泡。
說是水泡也不盡然,其實如岩漿般熾烈沸騰,看久了眼睛都被那洶湧的紅色刺得生疼。而比深淵更叫人為之驚懼的,還有天。
将将午時,天空乍然披上沉沉的暮色,日輪成了天幕凝固的一粒血漬。細看時,隐隐有暗紅流動。霧霭漸漸升起,青白如死人的皮,輕輕一絞便能擰出森森寒氣。
薛鳴玉卻顧不得去看。
她凝神望着那隻妖——
他正被拴在桌旁。
一根又沉又粗的黑鍊子深深嵌入他的手腕,簡直像長在他的皮肉中。他抱膝坐在冰冷的石磚上,打着赤腳。鞋早已在他方才用力掙紮時被遠遠甩脫。
僵冷的寂靜裡,那具瘦弱的身體仿佛受凍了似的直打顫。
“你叫什麼?”薛鳴玉問他。
他不說話。
崔含真不許他開口,更不許他随意露出那雙眼睛。因此他大多時候總是陰沉沉低着頭,把一副明秀清隽的眉眼藏于漆黑的陰影之中。
薛鳴玉注視着他,慢慢趨近。
她的手輕輕落在鎖鍊的另一端,似乎要打開。然而她動作尚未更進一步,另一隻手猝不及防扣住她手腕,冰極了。
“怎麼,你不讓我解開?”薛鳴玉絲毫不顧握住她的那隻手勒得越來越緊,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他,“難道你喜歡像狗一樣被拴着?”
頃刻間,他指尖的力度蓦然加重。
薛鳴玉:“我明白了。”
她平靜地闡述:“你害怕那個鎖住你的人。你怕他回來。可他和薛鳴川一同出去打探外面的情況了。倘若你要逃,眼下就是最好的時候。”
他纖長的睫毛似乎輕顫了一瞬,又似乎隻是她的錯覺。
可既然他不曾強烈反抗,薛鳴玉就當他是默許了。于是她再次嘗試伸出手,而他扣住她的力氣也緩緩卸去。他終于松開她,把手收了回去。
隻聽得當啷一聲響,鎖鍊的另一端便驟然從桌面滑脫,沉沉墜于地面。
他搖搖晃晃起身,踉跄地往前走了幾步,卻在一隻腳剛剛踏出門檻之際蓦地被身後一股莫名的力道牽制着往後重重一摔。
仰面倒在地面時,他的餘光遽然瞧見灰黑的鞋面——
鎖鍊長長拖于石磚上,而一隻腳恰不偏不倚踩住了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