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比她充裕的都一個個面含凄楚,反倒她臉孔白紙似的,什麼都看不出。隻有烏黑的眼珠子偶爾在别人望過來時會定定地瞧回去,直勾勾的,乍看了有些邪門,叫人心慌。
然而薛鳴玉對旁人隐隐的排斥無動于衷。見對方避開她的眼神,她便慢慢低下臉,繼續踢着小石子無聲無息地隐于人群中。
她們被放棄了。
她聽見周圍人都在哭泣着哀怨。
不過這也不稀奇。原本城裡就尚未完全重建,除了那些大人們,許多人都隻是可憐地蜷縮在一間破屋子裡,幾家幾戶同吃同住。
也有人偷偷說這樣不好,洪水之後最是要提防瘟疫。
可聖上都默許了,他們又能如何?總不能鬧着要造反。那可是要殺頭誅九族的。何況這不得已的絕路從前或許行得通,如今卻不行。
都在傳聖上不問朝政、不恤百姓惹惱了蒼天,可前些日子真有義士行刺聖上了,卻沒一個好下場。且偏偏都死得離奇,據說邪得很。
于是人們又說,本朝氣數未盡,他們還得熬。
熬到瘟疫成災,連個能成事的官員都沒有,隻來了個陸大人,吩咐說城裡不許聚衆,幹脆遷出一部分人。至于遷哪些人,自然就是原先被安置在西北角的澇災災民。
不過陸大人本尊未曾出現——他忙着代表朝廷與襄州的父母官聯絡感情。這些話自有專門的官兵來通傳。
隻是他的口吻輕飄飄地從傳話人的嘴中鑽出時,好像連帶着這官兵也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薛鳴玉聽見很多人在罵。
城外的地泥濘不平,還積着渾濁的水,和了土,褐黃色的。
天上忽然飄來細細的雨絲,落入水塘中,濺起一圈圈波紋。薛鳴玉輕輕眨去眼睫的雨珠,仰臉望向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是不祥之兆。
于是赈濟的糧食果然很快便短缺了。
餓莩遍地,襄州析骸以爨,人競相食。
*
薛鳴玉枯坐在水塘邊。
“吃人要遭天譴的!”
有個人虛弱地被按在地上。旁人咬住他一條胳膊,他诶呦呦地叫喚了兩下也就不叫了,他叫不動了。他也餓,也沒力氣。
薛鳴玉就冷眼旁觀他被分食了。
現在被分食的人輪到了這個女人。
她已經咳得很厲害了,顯然是得了病。但她除了咳嗽,幸而沒有别的什麼症狀。總歸比别人看着好下口些。于是這又說不好是幸還是不幸了。不過旁人是不管的。
從前鬧饑荒土都能吃,便是有米糧的時候,瘟豬肉也不是沒吃過。都是害了瘟病的肉罷了,誰管這肉是從豬身上還是人身上片下來的呢?
薛鳴玉慢慢朝她走過去。
那些人惡狠狠地瞪她,意圖用兇戾的目光逼走她。嘴裡還呵斥着:“滾邊上去,不然連你也吃了!”當然都是唬人的,他們不敢對她下手,甚至以為她也要來搶一口肉吃。
一個人就這麼瘦弱,沒幾兩肉,本來就不夠分的,再來一個,既和他們争食,更和他們争命。
可薛鳴玉沒理他們。
她冷不丁搬起石頭給他們腦袋瓜開了瓢。
他們起初看薛鳴玉沒什麼反應,就自顧自背對着她躬身對付那個女人,料想她不敢做什麼。畢竟她從不主動害人。結果偏偏就是被她啄了眼。
有個人僥幸躲開了,他怒目圓瞪着一把将她撂翻,惡聲惡氣地要殺她。薛鳴玉見狀下死口咬了他掐住自己的手,嘴裡嘗到了血腥氣也不肯松。
這婦人蓦地尖叫着哭起來,不知從哪爆發的力氣驟然爬起來,舉起石頭對着他哐當一下砸下去。
血登時濺了薛鳴玉一臉。
她吓得又丢開手,跪坐在地,隻是含着淚渾身顫抖地望着薛鳴玉哭。
薛鳴玉推開身上的死人,揉了揉喉嚨,起身掄起石頭一下又一下使勁敲在他們後腦,生怕沒死透。她砸的時候十分專注,連血濺到臉上都顧不得擦。
人徹底斷氣了,她走到女人近前,她也不管女人害不害怕就把抹着血漿和腦漿的石頭塞進她懷裡。然後對她指了指地上的死屍,“給你留着防身。”
女人認出她,搖搖頭說自己用不着了。她奄奄一息地問薛鳴玉:“我們家那兩個……”她說話很費勁,斷斷續續的。
但是薛鳴玉聽懂了,她回答道:“不知道,死了吧。”
這是不用猜的。老人和小孩往往是最弱勢的,何況還是兩個病秧子。
女人又咳,簡直要把肺都咳出來。她咳的東西帶了血。
她要不行了。
她吃力地支起一條胳膊,突然拉住薛鳴玉,“我拿這個抵你的石頭。”
那是一枚銅錢,油光锃亮的,也不像平時沾了店裡的油污。那是她給自己孩子的,要在生辰那天給她,作長壽錢。一年一枚,都是給慣了的。但是今年給不到了。
“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她絮絮念道,請老天保佑這個可憐的孩子。
但她自己撐不到第二天,半夜裡就死了。
衛蓮舟撿到薛鳴玉的那一天,薛鳴玉正坐在死人堆裡,聚精會神地盯着一枚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