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殉其實已經覺得很累很久了。
在帝國活着是無時無刻僞裝着自己的膽戰心驚,回到母星後是不見天日的勞苦折磨。他很疲憊,疲憊到除了做完自己手頭的事情後就什麼都不想再考慮了,他沒有心力去思考自己的任何以後,也看不見能有什麼未來。
去救阿狼的時候,全是憑着昔日的戰鬥本能行事,他其實連阿狼的經曆都沒有很弄明白,那小孩晚飯來找他聊天的時候,他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走神。
他其實隻是不想讓那個孩子受苦,他還那麼小,被抓了這一輩子就全完了。
現在去死的話,也不知道他欠母星的有沒有還完。但是他自己也清楚的,他的身體也撐不了幾年了,他倒下後再也爬不起來是遲早的事。
隻是今天幻覺裡的黑鷹有點過于真實了,他變了個樣子,好像終于從少管所的混混變成□□老大了,他的頭發留長了不再像一團無法拘束的野火,還會做發型了,他身上的軍裝職級好像又高了很多。他倒下的時候黑鷹扶住了他,他居然能感受到黑鷹的體溫,更感覺自己像一塊冰融化在了他的臂彎裡面,最終失去了意識。
帝國皇家醫院的重症監護室是單獨的全透明單向玻璃病房,前來探望的家屬站在玻璃窗前就可以随時看見病人的情況,而病房裡卻看不見外面的情況。而二月往往是醫院最難熬的季節,幾乎每隔幾天就會出現沒有熬這個冬天的病人。
整個月,重症醫學科的樓梯口總會出現一個不斷抽煙的年輕人。他在這麼沉默着在這裡抽完一根又一根的煙。
3号病床的病人又下病危了。值班的醫生脾氣很暴躁,拿着文件出來質問護士有沒有給3床家屬打電話。護士有點害怕,指了指樓梯間說在裡面抽煙。
醫生打開樓梯間的門,像訓護士一樣訓家屬:“3号病人剛剛住進來一個星期,這是第四次病危了!你們家屬要知道這個事情的嚴重性,這個人現在可能一個沒挺過去随時就會走,他隻有你一個家屬嗎?這可能都是最後一面了。”
白霧今天值的是後半夜的班,他正在迷迷糊糊一邊套着白大褂一邊往辦公室走,走到走廊上就聽見脾氣不好的老主任又在訓人,他伸頭去看熱鬧,看清主任訓的人是誰後整個人立馬清醒了,撒開腳往前狂奔。
他喘着氣從後面拉了拉主任的衣袖:“主任......主任,我那裡有個病例,得請您出師。”
主任看着白霧吊兒郎當的樣子,扭頭開始罵他:“又遲到了吧,每次你值後半夜都遲到,你以為我不知道!”
白霧唯唯諾諾低着頭,但是眼神忍不住往後面的黑鷹身上瞟:“您教訓的是,您先回辦公室休息,我來處理這個病危吧,我是3号的管床醫生。”
主任瞪了他一眼,又交代了幾句病情後才罵罵咧咧地走了。白霧接過文件夾,歎了口氣:“主任他脾氣不好,但是是好醫生,你别往心裡去。”
黑鷹直接把文件夾從白霧手裡拿過去,撿起護士台上的筆就開始往上簽自己的名字:“嗯。”
白霧見黑鷹沒有很想搭理自己的樣子,無所謂地撇了撇嘴:“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吧,順便和你說說最新的情況。”
白霧和黑鷹一起穿着一扇又一扇玻璃病房,那些房間裡躺着一個又一個可能會随時離去的生命。
程殉被送到帝國皇家醫院的時候,各項生命指标都低得吓人。基于黑鷹提供的基礎數據和病史——程殉的體内有超過三十處大部分已經畸形愈合的骨折痕迹;内髒有多處不明原因的損傷;神經系統顯示長期遭受電擊;腦部掃描結果也顯示有明顯損傷——白霧作為主治醫生組織了一場很漫長的搶救。他們與死神博弈,三天就進行了四次大手術,終于把程殉的命搶回來了一點。
但是病人的基礎條件太差了。他瘦弱、長期營養不良,他的身體對許多藥都已經産生了抗藥性,身體上更是肉眼可見有無數被殘忍虐待過的痕迹。白霧每次給他縫合傷口都會感覺害怕,他總是感覺這個人其實輕輕一捏就爛了。
“你在聽我說話嗎?他的情況太差了,就像是醫學書那些從集中營裡被拯救出來的人,他的整個身體機能已經在那個環境裡爛掉了,任何可能的損傷,哪怕是你砸了一個蘋果在他身上,他都可能會死。”白霧以為他說完這段話會在黑鷹臉上看到點反應,可是黑鷹就像是這段話不是對着他說的一樣,過于冷靜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你們盡力就行。”
走到程殉的病房前,兩人站在玻璃外面看着程殉。他躺在病床上,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那些粗細不一的管子把他淹沒了。為了手術和護理方便,程殉的頭發都被剃光了,于是那些原本被頭發藏住的淤青和傷口都暴露了出來。他的眼睛沒有完全閉上,微微睜着,所以看上去并沒有睡得很安甯。有時候他會咳嗽,然後吐得氧氣罩全是血。有時候他會夢魇一樣胡亂掙紮,嘴裡好像是想說什麼話,但是沒有人聽得懂。
“其實我看見他這樣,我很不好受,”白霧脫下眼鏡,用外套擦拭着鏡片,“我的印象裡的他,無論站在你對面還是站在你旁邊,看上去安安靜靜風淡雲輕的,出起手來也是幹淨利落賞心悅目的。他是我見過的用起機甲最敏捷的人,我知道是因為他自己本身就太敏感了,所以他對于機甲的理解也是最細緻的。當時你出事的時候我其實是真心佩服他能卧底這麼多年,我還以為母星會給他高官厚祿,結果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其實事到如今,每每白霧想起程殉,對他最大的印象就是他好像一直都跟在黑鷹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