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年裡,阮流筝見過太多被強擄來的姑娘。
有些被逼着嫁給村裡的老光棍,鎖在柴房裡日夜哭嚎;有些則被村長以“祭祀山神”為由帶走,再也沒回來。直到某個雨夜,她親眼看見黑衣人将一袋雪花銀丢在村長腳邊——
“這次的貨色不錯。”那人嗓音嘶啞,“上頭很滿意。”
那一刻,她終于明白:所謂祭祀,不過是一場肮髒買賣。那些姑娘、孩童,被灌下迷魂湯藥,挨盡毒打,最終忘記自己是誰,淪為行屍走肉。
她也曾試圖救人。
趁着送飯時偷偷解開繩索,低聲告訴她們真相。可那些人要麼麻木不語,要麼反手将她告發,
釋出的善意換來的是更狠的鞭打,更苦的藥汁。漸漸地,她不再開口,像具空殼般活着。
直到那日,她在送飯時撞見一張熟悉的臉。
那姑娘約莫及笄之齡,杏眼明亮如星,即便滿身髒污,脊背仍挺得筆直。阮流筝鬼使神差地多拿了兩個饅頭給她。那個珀色衣裙的少女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阮流筝也沒多問,走出了門去。隻是那眼神,令她一整晚輾轉反側。
再到後來,那位碧色衣裙的少女對她說:“我相信您。”
那一刻,阮流筝渾身劇震。一股許久未有的情感破土而出,迅速生長,弄得她心神不甯,卻又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阮流筝閉上了眼睛,回想過往。
那個村子就仿佛受了詛咒一般。
婦人們至多誕下一胎便再難有孕,請遍郎中也查不出緣由。更怪的是,那些被捧在手心的孩子,長大後竟個個遠走高飛,甯可餓死也不肯回村。
報應啊......
阮流筝望着窗外天色,忽然想起老師的話:“天地有杆秤,善惡終有報。”
而現在,秤砣終于要落下了。
她也不能坐以待斃了,她現在有必須要站起來的理由了。
“大人可知,”李錦期其實并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但是看她這般模樣,便強忍心口不适,然後輕聲道,“小女幼時也曾被拐。”
阮流筝猛地擡頭。
“那年我才七歲,被關在地窖裡三個月。”李錦期繼續施針,“他們用鐵鍊鎖着我,每日隻給一碗馊粥。”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如刀:“但我記得阿兄說過,隻要活着,就有希望,所以我沒死,我等到了我阿爹砍下他們的腦袋,為我報仇的時候。”
阮流筝的眼淚終于落下,砸在錦被上,暈開一片深色。
“丞相大人早已準備好了證據。”李錦期收起銀針,“若是大人早些恢複,丞相大人便會呈交禦前,屆時不出幾日,定會還大人清白。”
“現在,”李錦期眼疾手快,一針飛過去,阮流筝頓時沉沉的歪頭睡去,李錦期一手扶住阮流筝,一手輕輕拔出那根銀針,“大人再睡個回籠覺即可。”
“睡吧,大人,睡醒了,再去想以後的事,忘記那些不好的回憶吧。好生休養,小女告退。”李錦期輕輕的為她蓋好被子。
再蹑手蹑腳的走出門去,門外瓊枝等在一旁,見李錦期出來,便将她引到煮藥處。
那處小廚房沒人,隻有一個煎藥的爐子,李錦期讓那位看火的小厮下去了,親自守在那裡,眼下四處無人,李錦期這才放松下來,緊緊的捂住心口。
窗外驚雷炸響,照得李錦期面色煞白。她怔怔望着掌心不知何時掐出的月牙痕,心口那抹刺痛忽然尖銳起來。
李錦期低頭攪動藥汁,湯面映出她微蹙的眉——心口那抹莫名的刺痛,究竟從何而來?
初夏的淺風裹着潮濕水汽漫進窗棂,檐角殘雨滴答墜在青石闆上。李錦期一縷鬓發被薄汗黏在頰邊。燭火将她迷茫的神情映得忽明忽暗。
蕭長敬負手立于廊下,深藍色錦袍上的銀線紋在初光照中泛着冷光。顔晞端坐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石凳上,指尖輕叩青玉茶盞,發出清脆的聲響。
“世子殿下。”她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我有事相詢。”
蕭長敬眉頭微蹙,目光仍鎖着李錦期離去的方向:“講。”
“關于陶陶的事。”
蕭長敬倏然轉身,衣袂帶起一陣涼風。他撩袍落座,眸色深沉如墨:“但說無妨。”
顔晞将茶盞輕輕一推:“若我所猜不錯,陶陶的心上人,可是那位烏居使君?”
蕭長敬指尖一頓,不置可否。
“近日坊間傳聞,我也略有耳聞。”顔晞唇角微揚,“隻是世子殿下素來疼愛陶陶,想必比我更清楚其中蹊跷。”
蕭長敬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這個剛及笄的少女——明明生得嬌憨可人,此刻眼中卻閃爍着與年齡不符的銳利。
“使君當真配得上陶陶麼?”顔晞忽傾身向前,鬓邊珠钗輕晃,“烏居使團來昭唐,總不會真是為研習風土人情吧?”
蕭長敬指節叩在石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繼續。”
“陶陶離京四載,歸來不過數月。”顔晞指尖蘸茶,在石案上畫了道水痕,“這些日子她出過幾次門,見過哪些人,世子殿下難道不比我清楚?”
她忽然擡眸,眼中精光乍現:“陶陶何等聰慧,若非有人刻意為之,怎會短短時日就情根深種?”
最後一滴茶水墜地,濺起細小水花。顔晞狡黠一笑,天真無邪:“您說是不是,蕭世子?”
蕭長敬指節輕叩青玉茶盞,盞中殘茶映出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世子殿下。”顔晞忽然将茶盞往案上一擱,發出清脆的“铮”聲,“有些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可有些人...”她指尖輕點盞沿,“沾上了便是甩不脫的麻煩。”
蕭長敬眸色一沉。
“烏居人的确信奉一生一世一雙人,隻是...”顔晞執壺續茶,水線在空中劃出銀弧,“他縱使是情深似海,又豈會為個異國女子放棄祖廟祭祀?”茶湯注滿時,她忽然擡眸:“門當戶對四個字,我就不必再多言了吧。”
青瓷盞與紫砂壺輕輕相碰,發出“叮”的脆響。
“與其在異國寄人籬下...”她忽然将半盞冷茶潑在石階上,“哪有在故土逍遙自在來得痛快?”
蕭長敬霍然起身,腰間玉佩撞在石桌上铮然作響:“那陶陶就勞郡主費心了。"他轉身,衣擺如墨雲,“本世子還有事,先告辭了。”
“世子殿下慢走不送~”
顔晞笑吟吟目送他遠去,待那抹墨藍色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外,眼底笑意瞬間凝結成冰。
商時序...你既要殺她,那在之前的時候,又何必作那副深情模樣?
她忽然擡手将茶具盡數掃落,碎瓷聲中,一抹冷笑浮上唇角——好在陶陶已經忘了那人,倒是省去不少麻煩。
廊下傳來更鼓聲,顔晞理了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皺褶,轉身往後院行去。
陶陶那般好的人,對上誰都是對方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何必要一個圖她性命的異國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