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期踏出顔府朱門時,謝絕了執燈相送的家仆。夜風卷着殘葉掠過青石階,她仰首望向墨色翻湧的天穹,緩緩呵出一口氣。
檐角銅鈴在風中叮咚,似在嘲弄她方才的算計。
果然,要說服這位顔相,單憑利弊權衡遠遠不夠。最後那番“交易”的說辭,終究還是摻了三分舊情。
一國之相,想要攀親結緣者,不在少數,至于為何用她,不過也是看在故人的三份薄面上,顔朝蘭心裡,其實不曾指望她能找出什麼來吧?
那又如何?若是找出來,那之後才是真正的交易,此次若有果,那便是最好的投名狀。
她轉身離去,鴉青長發在風中劃出淩厲的弧線,像柄出鞘的劍。
四年前那場滔天官司,若非顔朝蘭在禦前斡旋......這念頭方起,便被李錦期生生掐斷在喉間。什麼恩情債義,早在那時,就該兩清了。
可記憶偏如附骨之疽,愈剜愈深。
恍惚又見那年中秋,長姐十指如鐵箍般扣住她的手腕,姐妹倆并肩跪在祠堂冰冷的青磚上。慘白的月光漫過“精忠報國”的金匾,将先父親筆題寫的四個字照得森然發亮。她們在等——等那道索命的聖旨落下。罪臣之女,合該是诏獄梁上懸着的兩具屍首,或是教坊司裡最下賤的玩物。
可師兄跪裂了宣政殿前的磚,師姐的血書疊滿三司案頭。顔朝蘭連遞七道雪片似的奏疏,明萱公主更是一把匕首橫在頸前。終于,那道明黃卷軸展開時,寫的竟是“忠烈遺孤”的封诰。
多荒唐啊。父親半生戎馬,身上二十七處箭傷不曾換得半分憐憫;母親散盡嫁妝充作軍饷,臨終連口薄棺都是舊部湊的。如今人死了,倒舍得賞塊鑲金的牌位。
夜露凝在李錦期睫上,将遠處的點點燈火洇成血色。
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李錦期迅速抹去眼角濕意,加快步伐向前走去。奇怪的是,無論她轉向哪個街口,那腳步聲都如影随形。她眸色一沉,轉身拐進一條幽暗無人的小巷。
才走出幾步,一隻溫熱的手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袖。
李錦期猛地回頭,藏在袖中的短刀還未來得及收起,烏黑的眸子裡映出一張熟悉的面容——竟是商時序。
兩人同時愣在原地。
“你......”
“你怎麼在這兒?”
李錦期沒有作答,目光落在他緊握自己手腕的指節上。商時序這才如夢初醒般松開手,讪讪一笑:“謝共秋來找顔小姐,我順路跟着。正好瞧見你,想着...送送你。”
李錦期緊繃的面容終于松動幾分,二人并肩向着甯王府方向緩步而行。天色漸晚,街邊燈籠卻還在亮着起,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阮大人的病情如何?”商時序率先打破沉默。
李錦期輕搖螓首:“癔症倒無大礙,隻是...”她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她中了毒。。”
商時序眉頭微蹙:“可有解毒之法?”
李錦期沉默片刻,忽然話鋒一轉:“你可還記得那個古怪的村子...”
“自然記得,”商時序眼中閃過一絲促狹,“你我可是正經拜過天地的。”
“胡說什麼!”那時候的做什麼數?!李錦期耳根微紅,惱道:“我是說那些蠟燭!”她忽而眯起桃花眼,狐疑地打量着商時序:“說來蹊跷,連我都着了道,偏生你安然無恙?”
商時序不慌不忙地看着她:“李姑娘這是在懷疑在下?”
“時機太過巧合。”李錦期蓦地停步,警惕地後退半步,“偏是我與顔晞被擄,偏又遇見你們。那些人不劫财色,專捉活人祭祀。偏生...”她一字一頓道:“蠟燭裡摻着醉魚草。”玉指不自覺地按上腰間暗囊,“商使君,換作是你,能不起疑?”
商時序也跟着駐足,忽而傾身向前。李錦期下意識後仰,二人四目相對,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燭火倒影。
“若真要解惑...”商時序突然指向她身後,笑意更深:“不如請教令兄?”
李錦期蓦然回首,隻見甯王府朱漆大門前,蕭長敬正環抱雙臂立在石獅旁,一張俊臉黑如鍋底。
“哥...”她驚得腳下一軟,商時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纖腰。
“放肆!哪裡來的登徒子?還不放開我妹妹!”蕭長敬暴喝一聲,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來。李錦期慌亂間非但沒站穩,反而拽着商時序的衣袖一同跌坐在地。在蕭長敬看來,自家妹妹不僅深夜方歸,還與個登徒子拉拉扯扯,最後竟...竟似親在了一處?!
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簡直成何體統!蕭長敬氣得額角青筋暴起。更可氣的是,分明是李錦期主動拽着那厮衣袖!
世子殿下二十多年來何曾見過如此猖狂的浪蕩子?
但是轉念又想,若妹妹當真傾心...門第低的收作面首也罷,門第高的再議婚事。可這丫頭分明還未及笄啊!那畜生還不放手?絕對是這臭小子蓄謀已久!哪裡來的狐狸精把他妹勾的五迷三道、七葷八素的?
待沖到近前看清對方面容,蕭長敬頓時如遭雷擊。
“商...商使君?”
李錦期縮着脖子不敢擡頭,活似隻受驚的鹌鹑:“哥...”
商時序卻從容不迫地整了整衣襟,拱手道:“蕭少卿。”
蕭長敬強壓怒火,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使君大人。”心中已是萬念俱灰——這丫頭果然還是着了道!話本寫的果然沒錯!偏生這人身份特殊,非但不能押送大理寺問罪,還得恭恭敬敬請進府中奉茶!
蕭長敬一把将李錦期拽到身後護着,臉上雖強壓着怒意,語氣卻不得不維持着禮節:“多謝使君護送舍妹回府。天色已晚,就不留使君喝茶了,您請回吧。”這話說得明明白白,就差直接趕人了。
商時序不以為忤,反而笑意更深:“少卿大人客氣了。既然如此,在下告辭。”臨走前還不忘朝李錦期抛了個媚眼,那眼神纏綿得能拉出絲來,這才施施然離去。
李錦期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蕭長敬勃然大怒,直接揪着李錦期的耳朵把人拎進府門。
“李錦期!!!”
“哥你聽我解釋啊!”
商時序掩唇輕笑而去,這邊李錦期已經跪在了正廳裡,雙手高舉着一個掃把。
蕭長敬氣得在廳中來回踱步,時而長歎,時而面色鐵青,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樣。
李錦期不服氣地嘟囔:“我跟他真的沒什麼,你怎麼就不信呢?”
蕭長敬頹然坐下,單手撐額,用死魚眼盯着她:“要是真沒什麼,他為何...”說着竟學着商時序方才的樣子,硬生生擠出一個媚眼,“這樣對你?”
李錦期差點背過氣去:“那是因為他就是個登徒子!”
蕭長敬突然正色打量她,上下嘴皮一碰就開始絮叨:“哥不是不許你喜歡誰。就算你看上西天的神仙,哥也給你綁來。可你怎麼偏偏...”他痛心疾首地拍案,“看上這麼個貨色?”
“這人自從來了琅京,冷心冷情的,不知傷了多少姑娘的心。”
李錦期暗自腹诽:就你也好意思說别人?上回有姑娘給你抛花,你還當人家襲擊朝廷命官,以尋釁滋事、妨礙公務為由把人抓了。最後那姑娘笑着進去,哭着出來,妝容花得跟個鬼似的。
這事是發生在李錦期養傷期間,她去給蕭長敬送飯時親眼所見。當時可真是讓她大開眼界。逼婚上門的他不見人家,投花訴情的把他姑娘抓起來。要不是蕭長敬喜歡着江清月,她還會以為蕭長敬腦子裡缺根筋。
就他這種貨色還能從嘴裡說出别人傷了不知多少姑娘的心這種話來。李錦期心中不屑一哼。
不過居然能被蕭長敬說冷心冷情,那定是不一般的冷心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