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時
甯王府的祠堂在别院深處,四周栽滿玉蘭樹。春日裡花開如雪,風一吹,便落滿階前。李錦期推門而入,熟悉的香氣息撲面而來,那是空谷幽蘭,是義母生前最愛的香,蕭長敬至今仍命人日日更換。
祠堂的門無聲自開,裡面有些昏暗。
堂内無窗,唯有三盞長明燈懸于梁下,李錦期輕輕走進去,燃了三炷香,青煙袅袅升起,燭火幽微,在穿堂風中搖曳如泣。青磚地上泛着點點火光,卻獨獨繞開正中一方白玉靈位,那玉極白,冷如新雪,不染塵埃,隻是煙氣朦胧,模糊了牌位上的字迹——“先妣端懿王妃溫氏之位”。
李錦期緩緩撩起衣擺,對着那方靈牌端正跪下。蘭香缭繞間,她俯身三叩首,衣袖垂落于地,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她俯下身子,靜默良久,才低聲道:
“義母在上,"李錦期嗓音低緩,似怕驚擾了這一室寂靜,"孩兒久疏定省,實為不孝。這些年來,每每念及義母教誨,總覺愧怍難當。如今孑然一身居于琅京,無親長左右,唯有來此與義母說說話......還望義母莫怪孩兒叨擾。”
香爐裡面吞雲吐霧,映着燭光,映得她眉目愈發清冷。她站起身,指尖輕撫過白玉牌位上細細的紋路,頓了頓,又道:“義母,我今日……見到一個人。”
語罷忽地噤聲,仿佛連呼吸都放輕了,隻餘門外亂影婆娑,沙沙作響。
話一出口,又覺得可笑。她與商時序不過兩面之緣,何至于特意來與義母說?可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緒卻揮之不去,像是幼時吃多了糖,舌尖泛着甜,卻又隐隐發澀。
她擡手撫過供桌邊緣——那裡有一道淺淺的劃痕,是她七歲那年偷偷爬上來拿供果時不小心劃的。義母發現後,不僅沒罰她,反而笑着捏了捏她的臉,說:“陶陶若是餓了,直接與義母說便是,何必偷偷摸摸的?”
那時,她剛被接到甯王府不久,邊疆那整日刀尖上讨生活的陰影還未散去,她整日縮在角落裡,連話都不敢多說。是義母一點一點将她拉出來,教她讀書習字,背詩作畫,帶她逛花市、放河燈,給她做糕點,喂膳食,甚至在她生病時,整夜守在榻前,哼着悠悠小調哄她入睡。
李錦期閉了閉眼,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袖。
“義母,我今日……突然很想吃您做的玉蘭酥。”
她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娘親不會下廚,也沒空下廚,就是有空,做的點心也是又硬又鹹。”
“可您不一樣……您總是做我最愛的口味,酥皮薄,餡兒清甜,還撒上桂花蜜。”
“您走後,我再也沒吃過那樣的點心了。”
窗外的風忽然大了些,玉蘭花瓣簌簌落下,有幾片飄進祠堂,落在供桌上。李錦期伸手接住一片,花瓣柔軟,像是義母曾經撫過她發頂的手。
她低頭看着掌心,忽然笑了笑。
“義母,您若是在,一定會笑話我吧?”
“不過是見了個陌生人,竟胡思亂想了一路。可是我,實在是沒人能說這些,您就當做聽着解悶吧。”
“不過他泡的茶倒是好喝,用的烏居雪芽...”李錦期忽然哽住,想起義母生前總愛在廊下煮茶,說她“陶陶喝茶像小貓,非得吹三下才肯喝”。
門外,玉蘭樹的影子被光線拉長,斜斜投在地上。李錦期望着那影子,忽然覺得,義母若是在,大約會溫柔地摸摸她的頭,說: “陶陶,心裡若是有疑惑,不妨再等等看。”
話到一半自己先笑了。窗外暮色漸濃,玉蘭花的影子又投在裡面的青磚地上,恍惚間像是義母生前最愛穿的那件月白襦裙。
祠堂外,夕陽漸沉,暮色染透了半邊天。李錦期靜靜站了一會兒,才驚覺銅鏡還在身上,她輕輕歎了口氣。
明日……還是去還給他吧。
祠堂外,蕭長敬立在玉蘭樹下。他本是來尋人去問罪的,卻在聽到李錦期說的話時停住了腳步。
夜風卷起他官袍的下擺。
不一會,蕭長敬轉身時踩斷了一截枯枝。祠堂裡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快步離去,背影融進漸深的暮色裡。
她把銅鏡仔細收進袖中,輕輕摸了摸那塊玉牌,動作小心又溫柔:“明天我再來看您。”
“陶陶一直記挂着您。”
回廊響起腳步聲,晚膳時分,李錦期回到自己的小院。丫鬟已備好了飯菜,見她回來,連忙出去迎接。
“小姐今日怎麼回來得這樣晚?世子方才還問起呢。”
李錦期一怔,向屋裡一看,蕭長敬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裡:“哥?”她詫異地看向首座。
蕭長敬頭也不擡,專心吃飯,把一碟點心朝着她這邊放過來:“廚房試的新方子,你嘗嘗吧。”,桌上正擺着一碟玉蘭酥。酥皮烤得金黃,上面撒着她最愛的桂花蜜。蕭長敬在她伸手拿點心時補了句,“洗手去。”
李錦期嘟嘟幾句過去洗完手,再過來時小心翼翼問道:“怎麼,你生我氣啦?”
蕭長敬看她這樣子,心裡有火也不能亂發,他問:“你今天把人甩幹淨,做什麼去了。”
李錦期道:“我今日隻是想自己逛逛,我知道錯了哥,你别和師兄說。你天天派人跟着我,我又不殺人放火,我又不是囚犯,你那麼不放心幹什麼?”
蕭長敬又想起來她那句:“可是我,實在沒人能說這些。”
然後就很不尋常的沒再追究她的過錯,想着趕緊息事甯人:“行了,今天的事我就不多問了,也不告訴師兄,但是你以後去哪裡要告訴我,好了趕緊吃飯吧。食不言寝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