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棠跟在盛音華身後,剛踏進屋子,門便悄然無息合上了。
她回頭瞥了眼,看守在門外的武師們着深衣袖紅,膚色黝黑,長辮束成一束,衣下藏着短刀,清一色是女子。
賀尋一路連大氣都不敢出,見狀低聲道:“少東家,這些人是……”
葉雲棠眸光微動,道:“不錯,是‘紅袖’。”
青州自古崇武,所謂紅袖者,并非是北地文人墨客口中“紅袖添香夜讀書”那等嬌美柔弱的女子,而是武藝出衆、精通騎射之輩。因青州山林廣袤,野獸衆多,入山行獵往往需要結伴同行。能單槍匹馬入深山,手刃猛獸取其毛皮全身而退的獵手,便會被人稱之為阿魯娜,意為山神侍者。由于狩獵猛獸之時身上難免會濺染獸血,是以武服左袖為紅,傳至今日,又被稱為紅袖。
如今雖無入山獵獸的舊習,但在夏季最熱時會照慣例舉行武道大會。此會兩年一次,設在青州府城雲都,聲勢浩大,屆時南境三州武師将齊聚于此。能通過會中試煉并排名前兩百的武師,除卻嘉獎之外,從此以後便有資格穿上這套深衣袖紅的武服。而武道大會的魁首,則會被贈以赤袍白衣,其意為百戰沐鮮血而不染己身,表達了對武藝冠絕之人的贊服。
如青州這等武制嚴明之地,武服所代表的含義不言而喻,從武服樣式到顔色,再到服上所用的紋飾皆有依尋,擅穿之人必受鞭刑。
盛音華手上銀镯叮當一響,攬住她的肩小聲道:“就不怕我把你綁了?”
“看來你這趟是來做大買賣的。”葉雲棠收回目光說道,“帶這麼多人是準備去做什麼?”
盛音華笑道:“這就不能告訴你了。”
葉雲棠道:“悄悄說上一句也無妨,互通有無嘛。”
盛音華嘴唇貼在葉雲棠耳邊,被葉雲棠推開,她神神秘秘道:“我怕回頭被我三姨剝了皮。”
葉雲棠微笑着用手肘捅開她,盛音華立刻痛呼一聲,扒在葉雲棠身上道:“我受了重傷,馬上就要死了,你趕快賠錢!”
葉雲棠在她臉上拍了拍:“好說,出了門就去給你燒幾張。”
兩人從石階往下走,葉雲棠看着兩側牆壁上火燎煙熏留下的痕迹,問:“這是什麼地方?”
盛音華大大咧咧道:“這宅子的主人以前是個豪商,他死後,不知怎麼被一把火燒了大半。這地方是豪商的密庫,用來藏他的金銀财寶,原本入口藏在牆後,十分隐蔽,所以前一任買家沒發現。不過你知道的,我行事一向坦蕩,這有什麼好藏的!拆了直接換上門出入不是更方便?靠藏能藏到哪裡去,把地底挖穿了也有人能找得到。藏不如露,你看門一裝,光明正大的進來,想出就出去,誰會想到這原來是個密道?”
葉雲棠沉思片刻:“是很有道理。”
盛音華又道:“藏着掖着有什麼意思?要我說,何必弄什麼寶庫密道密室,東西就放在屋裡,多派些人守着不就行了?想來拿我的東西,就和我的人打一架,赢了随便拿,輸了就去死,公平吧?”
她思緒一向跳脫,葉雲棠習以為常,聽罷後隻道:“音華,你帶着這麼多武師,不會是打算找個山頭改頭換面當女大王吧?”
盛音華眼睛一亮:“你怎麼知道的?”笑嘻嘻摟着葉雲棠說道,“我要是當了女大王,頭一個就來劫你。”
葉雲棠懶得理她,自顧自向下走:“現在這裡是改做庫房了?”
盛音華在她身後道:“什麼庫房?往這地方搬東西上下多不方便,着火了跑都跑不出來,隻能等着投胎下輩子重來了。”
腳下石階逐漸平緩,說明已快到盡頭。葉雲棠突然轉過身,道:“你是怎麼抓到他們的?”
盛音華撥弄着腕上镯子,道:“我聽你夥計說了大概經過,就帶了一箱銀子與幾個空箱裝作行商,去錢莊門口問能不能存放。一聽是樁大生意,那位丁掌櫃馬上就出來了。我裝作猶豫不決,丁掌櫃馬上讓人叫來祝掌櫃一同勸說我,我思索再三,假裝答應,讓手下去車上搬銀子,借口要當衆點清箱裡銀子,他二人立刻就跟來了。我先打暈了丁掌櫃,又綁了祝掌櫃,問他想不想要命,想要就把扣在錢莊的夥計放了,他怕得要死,當即答應放人。”
以丁昌之狡詐,居然半點都沒提防盛音華這種突然送上門來的大宗生意,葉雲棠猜測他定然是以為韓琮将自己一行人都處置了,自然後顧無憂,一時松懈,不複先前警惕,這才撞進了盛音華的手裡。
歸根結底,不過是貪心二字罷了。
葉雲棠看了賀尋一眼,賀尋馬上接過話道:“多虧了盛少東家幫忙,盛少東家還借了些人給姜管事,又把姓丁身邊幾名得力大夥計綁了關起來,眼下姜管事正接管錢莊。”
盛音華朝葉雲棠笑笑,促狹道:“你竟會栽在這小泥坑裡,我可真是萬萬沒想到,這事說出去都能笑上一整年。你是怎麼想的,帶幾隻三腳貓就敢出來,莫不是嫌命長?”
葉雲棠淡淡道:“本帶了護衛上路,進城之後正好有要事派他們去做,這才讓人鑽了空子。”
盛音華雙手環胸,一臉同情:“你這是走的什麼背運,進城就沒去拜拜神嗎?快些審,審完去寺廟捐點香火錢。”
葉雲棠從一面牆後繞過,帶着賀尋進到密室,裡頭火光昏暗,放着兩把椅子。椅上坐着兩人,手臂向後,被繩索緊縛在椅背上。
丁昌與祝博開口被布條堵着發不出聲音,在看到葉雲棠與賀尋的瞬間齊刷刷變了臉色。賀尋上前去扯了兩人口中的布條,祝博開臉上一會兒白一會兒紅,顫聲道:“你、你們怎麼……”
葉雲棠神色帶着幾分戲谑,在幾步之外站定,悠然道:“托兩位掌櫃的福,這兩日增長了不少見識,來江州這趟也算得上是不枉此行了。”
丁昌冷笑道:“不知我們二人是哪裡得罪了少東家與少夫人,竟如此大費周章将我們綁到此處。現在我們都是闆上魚肉,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葉雲棠拊掌道:“丁掌櫃好生爽快,既然如此,我隻問一句話,錢莊賬上那六萬七千兩銀子去了何處?”
祝博開不敢看葉雲棠,低聲道:“銀子?什麼銀子,我們不知道,少夫人是不是弄錯了……”
丁昌眼珠一轉,突然大笑起來:“原來如此!少東家想關了錢莊,拍拍屁股拿了錢走人,沒想到一看賬目,還虧空了六萬七千銀子!你拿不出錢填這窟窿,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們頭上來,當真是精明啊!老祝你看,我們為錢莊費力勞心這麼多年,最後卻落得個如此下場!哈哈哈……我早說了,他們可不是什麼好人!”
他目光兇狠道:“沒做的事就是沒做過,你别想逼我們承認!”
祝博開聽出他言外之意,頓時閉緊嘴巴不說話。
葉雲棠高深莫測道:“你以為你們是怎麼落在我手上的?這還要多謝你了,丁掌櫃,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有機會認識八爺。”
祝博開聞言難以置信,連丁昌的臉上都是一滞。葉雲棠淡淡一笑:“怎麼,沒想到吧,是八爺把你們交給我的,他還說你們任我處置,不然我怎麼會平平安安的回來見你們呢?”
祝博開面上血色盡失,丁昌咬牙,狠聲道:“老祝,你可别上了她的當,她能知道些什麼?這分明是在詐我們呢!”
葉雲棠嘲弄道:“你們不過是也是一條走狗罷了,到底不是錢莊真正的主人,韓八爺從頭到尾就沒用把你們當作一回事,是你們自作多情罷了。我早就與八爺做了一筆交易,他答應等事情結束,自會把你們交給我。之前種種安排,不過是做給你們看。他說你們太不安分,貪心不足,總想拿走不屬于你們的東西,他從未放心過你們,一直派人在暗中監視,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虧你們沾沾自喜,還真以為勝券在握了,殊不知是李堂主親自帶人把你們送來的,”
李堂主三字一出,丁昌再也不複先前鎮定,陰沉面容中帶着怒意,道:“敢問少夫人準備如何處置我們?”
葉雲棠道:“自當照八爺吩咐,隻管往官衙送就是。”
丁昌聞言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一旁的祝博開忽然破口大罵起來:“韓琮這混賬!誰不知道回安是他的地盤,進了大牢和死人也沒區别了!老丁,這些年來你我辛苦經營,到頭來錢沒撈到多少,命卻要賠進去了!咱們明裡暗裡幫韓琮做了多少事,他如何回報我們?他這分明是要卸磨殺驢了!”
丁昌沉聲道:“胡說些什麼,你别中計了!”
“我不過是想活着!如果不是姓韓的把賬上銀子提走了,難道我們會落到這個下場?”祝博開低聲怒喝道,“你我安分守己這麼多年,要不是韓琮做套抓住了我的把柄,讓我們不得不聽從他的吩咐,替他把那些來曆不明的銀子與田産莊宅變做正經經營所得,還能放在錢莊裡生息……呵呵,我們辛辛苦苦,倒是為了他人做嫁衣!”
他轉頭看向葉雲棠,激動道:“少夫人還想知道什麼?魏遠因何而死?他來錢莊之後,發現了賬上有幾筆銀子數目對不上,還說要查往年的賬,我們怕他将此事捅出來,若是讓老東家知道了,到時隻有死路一條,隻能告訴韓琮。我們本意沒想要他死,隻想借韓琮之手警告他一番,讓他安生呆着别再查下去了……沒想到韓琮這般心狠手辣,竟然直接把魏遠殺了!魏遠死後,我們才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韓琮既能殺了魏遠,也能同樣殺了我們。縱是蝼蟻也想苟且偷生,我們能有什麼辦法,還不是要繼續聽他的吩咐為他做事?”
丁昌歎道:“老祝,你何苦與她說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