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冉被進來的看守扶起了身,他謹慎地凝視着那突然與他示好的人。
而羅長峰看着莊冉,聲音突然柔和起來,他與莊冉道:“小朋友,你别怪大伯啊,這萬一被什麼歹人假扮了,你說說,這多冒犯啊。”
莊冉聽不懂那人說的話,但聽着他似乎還不準備動粗,莊冉全身繃緊到酸疼的肌肉這才稍微松了松,然而身體松了,他心裡那根弦卻依舊繃緊着,始終不敢放松。
莊冉覺得莫名其妙——
他們在說什麼?
我是誰的兒子?
陳将軍的兒子?
陳将軍是誰?
陳将軍……
莊冉突然想起來,他記得……他以前好像聽虞珵提起過,不過有些記不清了,就談起過一次,虞珵那時說得很簡短,導緻莊冉印象不是很深。
然而,莊冉又記得很清楚,虞珵說那話時,他那雙黯淡的眉眼,莊冉覺得,他不是很願意提起……
那是誰來着?
那好像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将軍。
對,莊冉記得虞珵說,那是他的老師。
後來呢?
……後來死了。
然而人終究不能真正設身處地地去感受他人的痛苦。
老實說,于一個從小在鄉野長大的小子而言,“陳将軍”更像是一個民間故事裡的英雄,對比之下連傳聞中的“虞将軍”都顯得不那麼遙遠,人們為一代英雄的落幕感到惋惜,為一個時代的損失感到遺憾,卻永遠無法真正感觸到……那少數人對作為“個人”的将軍離開時的悲痛吧。
但莊冉記得清楚,那時懵懵懂懂的他,看着身邊強作淡定的人,他的心像是被人撓了一把,他很想抱抱他,抱抱那個……叫“虞珵”的人。
這是否也算,間接接觸到了那人的痛苦呢?
回過神來,莊冉已經被人帶出了鐵栅欄,他現在稍微冷靜了點,似乎有了些頭緒——剛才那倆陌生男人口中提到過“陳将軍”,雖不确定他們提到的人跟莊冉想的是不是同一個,但……
莊冉心裡一咂舌。
……能夠到這綁架陣仗的,他身邊除了那位大有來頭的虞将軍,還有誰?
不過想歸想,莊冉現在兩腿卻還是直打着顫。
知道原因了又如何?
他能逃出去?
還是虞珵能立馬找到這兒來救他?
“我這回可實實在在被你坑慘了啊,”莊冉心裡哀嚎,忍住想哭的沖動,他硬憋下壞情緒,“虞珵你給我等着,等出去看我怎麼錘你,你最好快點來救我!”
然而當莊冉走出鐵栅欄門時,他卻連最後一點自娛自樂開玩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方才在三面砌牆的小單間裡,前邊的鐵栅欄又被人給擋住了視線,莊冉看不見,聽得也并不是很真切,老實說,他甚至連當下的處境都有點模模糊糊的。
什麼都來的太突然,沒吃過苦長大的少年隻會感到不真實,“是不是在做夢”、“這是真的嗎”的念頭一直盤旋腦側,直到鐵欄杆的門打開,少年看到了門那邊的另一個世界。
莊冉數不清這一眼望不到頭的長廊裡到底關了多少人。
而這些人中,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長袍錦緞,也有粗麻布衣,隻是是何着裝大抵已經讓人分辨不出了——他們的身上沒有一塊皮肉是完整的。
華服粘身像谷糠野菜,布衣染紅不見底色。
讓人啼笑皆非這個不見光的世界,他們反倒沒了區别。
也許換作其他人看到這場景,定會有人有這番感想吧。
然而看到它的,卻還隻是一個沒出過遠門的孩子。
那一刻,真正的恐懼感湧上心頭,把莊冉淹得喘不過氣,他低下頭去,眼睛震顫到縮成了極小一點,然而這狹長的窄道裡,莊冉低頭看到的……是一個看着并沒有比他大多少的姑娘。
從樣式上看,那姑娘一定穿了件特别漂亮的衣裳,可惜,看不清顔色了。
她整個人伏倒在地,隔着森冷的鐵欄杆,她的頭貼倒在一個人的腳下。
因為過于害怕,莊冉剛才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那走廊裡還有個不着守衛服的第三人。
渾身是血的姑娘沒有閉眼,亂發下她死瞪着眼擡頭往上看。
莊冉便順着她的目光,也緩緩擡起了頭。
于是他看清了那第三人的臉——
“哒——”
一滴眼淚無意識地從臉上落下。
彎曲的腿突然有了力氣,莊冉掙紮着,想要向那人靠近。
這個陌生的世界,他看到了一張無比熟悉的臉——
他見過的。
他認識的。
皮囊下強撐的眼淚洩了洪,嘶啞的哭聲回蕩在陰暗的牢房。
堅強了一路的少年遇到了信任的人。
然而莊冉又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似的,他恢複了些冷靜:“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被點到的人不出聲。
莊冉冷汗噌噌往下流:“……你也被抓到這裡了?”
“……”
“怎、怎麼回事?”
“……”
“你有沒有受傷?”
“……”
“你、你說話啊——”
“……”
主人不發話,抓着莊冉的看守也沒下一步動作。
羅長峰守在一邊像是就等着這出好戲似的,他幽幽地走到那人身邊:“這位小朋友好像沒搞清楚狀況啊?”
叫聽到這話的莊冉徹底愣住。
而羅長峰不等人反應,他自顧自地舉着燈便又向前一步,手中燈燭搖曳,它映照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像雪原裡的鬼魅。
這樣啊,原來是他認錯了。
晃神間,莊冉這樣想道。
不過話說回來,還真像呢。
如果不是不合時宜,莊冉甚至想對那人說一句——
“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朋友。”
真的很像。
不過他和你又不一樣,他很愛笑。
我的那位朋友,他很愛笑,很愛玩,有時還挺不着調的。
他常常滿身的胭脂味,走過江南水上的橋。
……怕是不會像你一樣看着姑娘這般倒在自己腳邊,還無動于衷的。
像做夢一樣。
莊冉有些恍惚地想:“真奇怪,我剛剛居然把他看成了文卿,我真是被吓傻了,文卿怎麼會在這裡,他應該、應該——”
應該……
他應該在哪裡呢?
脖頸仿佛受了千斤重,莊冉再也承受不住重量了似的低下頭去。
然而眼睛閉上,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往外流,轉瞬便洗滿了面,莊冉一句話也說不出,哽咽難鳴。
“……”
莊冉!
幹什麼呢?!
别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
别再、别再……
莊冉終是沒忍住再次把頭擡起,聲音從喉嚨裡發出,他哽咽出聲:“文卿……”
隻是依舊沒有回應。
時間仿佛被拉了無限長,再擡頭時,莊冉見那本該是他最熟悉的人刻薄地笑了起來,如此陌生。
文卿從來不會那樣笑的。
而此時,譚文卿看着莊冉,卻不是在對他說話:
“羅大人,你看,不必解釋。”
那個看着和莊冉印象裡極其相似的人擡腿往外走去,他的聲音漸漸飄遠:“喊我來也沒用,陳業舟這兒子什麼都不知道,像趙序一樣用用就夠了,不過他這人形虎符大概要比那傀儡有用一點,關起來好吃好喝伺候着吧。”
話畢,便不見了身影,獨留走廊三人,還能聞那刻薄笑聲的餘韻。
莊冉徹底成了個木樁,直到看守在羅長峰的指令下準備把他往另一個出口帶時,莊冉還沒有反應過來。
“……什、什麼意思啊,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東西?”
“文卿,文卿?”
“你怎麼走了,你出來啊……”
“……譚文卿,你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在幹什麼,你出來說清楚啊。”
“出來啊,出來啊!”
“譚文卿!”
“譚文卿……”
然而莊冉的眼睛充滿了血絲,嗓子像吞了刀片,身體拼命掙紮起來,他的呼喊……卻無論如何得不到回音。
他的記憶蒙上紗,失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