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渡茫然地望着前方,燭火搖曳,将一旁瓷瓶的影子投射到營帳内壁,輪廓被放大了數倍,仿佛一尊莊嚴的佛像。
“你……還好嗎?”柳渡不由自主地問,又覺得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便從幹澀的喉嚨裡又擠出幾個字來,“那……寺裡的師兄弟們怎麼辦?”
“有上官歧、步青幫襯……不用擔心。”顧虛白低低答道。
“上官歧的信裡說,方丈下葬那日,小南山的竹子漫山遍野開了花,甚是好看。”
啪嗒,極其輕微的一聲響動。
柳渡蓦地側身,将手掌貼上營帳。他感到營帳的那一邊的顫抖變得越來越明顯,幾乎無法抑制。
“竹花也并不完全是噩兆,還能入藥、治療虛寒、筋骨酸疼……”蝕骨的悲傷從掌心的那頭傳來,柳渡幾乎難以再說下去,隻好一下一下,撫着顧虛白的脊背。
顧虛白深吸一口氣,将臉上的淚水拭幹,指節在營帳那側輕輕敲了敲:“上官歧随信寄了一束竹花來,我放在你營帳門口了。”
他頓了頓,又低低道:“所以你得好好的,知道嗎?”
随即手一撐,起身離去。
柳渡又靜坐了良久,起身将門口的竹花揀了進來。強打精神,将剩下的樣本分别倒入小碟内,随後便翻身到一邊,沉沉睡去。
這一夜,他睡得極不踏實,恍惚間做了許多夢,夢見一隻白鹭從成片的竹花海中掠過,單足立在小南山門前,梳理自己的尾羽,又長鳴一聲,撲翅飛遠。
夢見他獨自一人蜷縮在世界的邊緣,眼前是無邊無際的灰暗,從地底深淵裡浮現出來無數人影,他們齊齊向他伸出手,嘴裡喃喃重複着:“救我——救我——”
其中一人向前撲來,攥住了他的衣袖,他驚慌失措,試圖掙脫,卻發現那人竟是顧虛白,顧虛白披散着頭發,挺着泛黃的肚皮,朝他陰慘慘地笑了一聲——
柳渡猛然驚醒,天尚未亮,外邊隻透進來些許灰藍晨光。他感覺頭略有些暈沉,便伸手搭上自己的脈搏,跳動略顯急促,但并無明顯異狀。
稍稍定了定神,他翻身下床,走到桌前,将燭燈撚亮。
三個白瓷小碟依次排開,靜靜地躺在昏暗的光線裡。但他的目光剛一觸及其中一隻碟子,頭皮卻瞬間炸開!
——那隻碟子上,竟然趴滿了十幾隻芙蓉蟲!
它們密密麻麻擠在一處,軀殼飽脹,身體蠕動時泛出妖冶的暗紅光澤。
他低吼一聲,後退一步,還以為自己未徹底清醒,仍在噩夢之中,便用手使勁掐了一把,但視野中的景象依舊如故。
那些蟲子似乎感受到了動靜,卻并未如以往那般迅速蜷縮成球,反而動作遲緩地稍挪動了一下,像是肚腹過于膨脹而難以收縮。
柳渡心跳如鼓,強壓惡心,環視了一圈,終于在營帳一角摸到一隻取水瓦罐。
他捧起罐子,蹑手蹑腳地回到桌前,深吸一口氣,将瓦罐飛快地倒扣過去。
蟲子一瞬間被困在罐内,驚慌之下騰空飛起,但隻能徒勞地撞擊瓦罐壁,發出細微的振翅聲。
他伸長手,夠到那本藥經,将瓦罐慢慢地向桌邊平移,直至移上書冊,再猛地将瓦罐翻轉過來,叮鈴咣啷一陣響動,趁蟲子仍在罐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罐蓋扣了上去。
柳渡才深深地喘了口氣,将藥經上沾染的髒污擦拭去。
這些蟲子,都是從哪裡來的?營帳密閉,附近也沒有成片的植物。他想起前幾日在馬車中遇到的那隻芙蓉蟲,不禁感到汗毛直豎。這種異象,到底說明了什麼?
——他的目光不由得轉向桌邊那束竹花,于是舉起燭燈,仔仔細細端詳了一圈。
下一瞬,柳渡瞳孔驟縮。那捧竹花一穗一穗緊密簇擁,其中幾穗布滿細密的顆粒,乍看之下像米粒般大小。
昨夜他并未多加留意,以為是結出的果實,但此刻定睛細看,竟發現全是密密麻麻的芙蓉蟲卵緊貼其上。
他背脊發涼,頭皮一陣陣發麻,迅速脫下外袍,将這束竹花裹在其中。
處理完這些小蟲子後,柳渡方才有空回頭檢查那些樣本。這時他才感到有些奇怪,三個碟子中,唯有取自腹部的膿血樣本聚集了大量的芙蓉蟲——那隻碟子已經同蟲子一道被封印入了罐子中——其他兩隻卻安然無恙。
他湊近燭光看去,血液靜置了一夜,已經分成了穩定的三層,均清澈透明,幾乎不見雜質。
柳渡又從腹部樣本瓷瓶中取出一些液體,放到另一隻幹淨的瓷碟中。僅過了一刻鐘,便看到液體中漂浮起一些絮狀物,慢慢沉到碟底。
柳渡心中一動。春分、隐蟲、芙蓉膏……隐隐約約似乎有條線将這些詞串了起來。
他将瓦罐的蓋子掀開一角,用一根長針取了一隻芙蓉蟲出來,将它放到瓷碟邊,隻見它拖着肥漲的身軀,仍不知餍足一般,緩緩向瓷碟中心遊去,口器長長地伸出,不一會兒,它的身體又舒展開了一些。
柳渡試探着用銀針去觸碰它,它也隻是懶洋洋地動了下腿,并未有過激的反應。
看來這些芙蓉蟲,真是被那“隐蟲”吸引而來。
他想了想,取過搗臼,将蟲子丢進去,碾開,它一瞬間便化成了绛紅色的漿液,柳渡用銀針取了一些,滴入剛才的血漿中。
芙蓉蟲漿像一顆被包裹起來的珠子一般,緩緩地穿過上層血清,向下沉去,剛接觸到那些灰白的絮狀物,便瞬間爆漲開來,迅速和底層血液相融,随即恢複平靜,碟子中隻剩與其他兩個樣本一模一樣的清澈液體。
柳渡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