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甫沒有看懂他目光中深藏的情緒。
他翻身跳下井,手裡抓着井繩。
李弗襄不想被他抓住,一蜷身體就往水下沉,丁文甫眼疾手快,一把紮進水裡薅住了他的衣服,拎小雞似的把人弄進懷裡。
丁文甫雙膝浸沒在井水裡,咬緊牙關,斯哈一聲。
太冷了。
入冬之後井下的水簡直像浸了冰渣,一個勁兒往骨頭縫裡紮,他年輕力壯的身體都受不住,那麼孱弱的一個小孩子是怎麼忍得了的?
丁文甫把李弗襄抱在懷裡,攀着井壁,一躍而出。
“皇上,找到了。”丁文甫抖了一身水,把李弗襄小心翼翼放在地上,說:“他躲在井下,可能是動靜太大,吓着了。”
李弗襄渾身濕漉漉的,腳剛沾地,立刻有溫暖的衣物貼了上來,将他裹得嚴嚴實實。
有很多雙手在幫他整理衣物,梳理頭發。
皇上覺得那些人擋在眼前太鬧了,他想看清楚那孩子的容貌都不能,于是大手一揮,将所有人遣退。
李弗襄輕輕歪着頭,打量面前這位九五至尊。
同樣的,皇上的目光也在他身上逡巡。
如許昭儀所說,兒子俏似母,李弗襄的一雙眉眼與他的母親太像了。
皇上伸出一隻手,小心地捧住孩子的臉,他目光變得悠遠,他想起了沙漠中夜色降臨時,從遠方地平線上升起的一輪彎月。
沙漠變成了銀河,一片霧氣彌散,孤高,寂寥,疏離,正如初見時鄭雲鈎騎在馬上漫不經心瞥來的一眼。
十年了……
他若是肯屈尊來見這孩子一眼,隻要一眼,必不至于讓他和雲鈎的親骨肉受此磋磨。
皇上脫了自己的氅衣,把孩子兜頭一裹,抱在懷裡回了乾清宮。
禁衛最有眼色,皇上前腳剛走,他們後腳就收拾了小南閣裡李弗襄的東西,打包送到了皇帝跟前,雜七雜八一籮筐,甚至包括床榻下的那一方銀絲碳。
皇上的目光掃過那一堆東西,裡頭的一件白狐毛短襖格外紮眼。那明顯是照着女兒家款式做的,銀打的海棠花繞在領口,垂下紅色的米珠流蘇。
皇上看那條狐狸毛,怎麼看怎麼覺得眼熟。
丁文甫粗魯地把那件狐狸毛抓在手心裡翻看:“臣記得皇上今年秋獵剛好打了一條母狐狸,箭簇穿過狐狸的眼珠,一點兒都沒傷着皮毛……陛下後來把它賞給誰了?”
皇上召見高悅行。
丁文甫親自到景門宮來領人,剛踏進宮門,便見李弗逑坐在院子裡,仰頭望着自己屋門口挂着的鳥。
而高悅行就坐在西側殿的廊下,手中捧着一個小銅爐,腿上搭着一條薄毯,讓傅芸念書給她聽。
丁文甫莫名直覺這場景有些詭異,他的目光在李弗逑身上停留了片刻,依禮參拜,卻未得到回應。李弗逑呆呆的僵坐着,也不知聽見沒有。
高悅行讓傅芸退下,不等他傳旨,便站起身簡單打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仿佛早就猜到他的來意。
這小姑娘一看就是不好哄的那一挂,所以丁文甫并不多言,隻沉默地帶着人走。
在面見聖上之前,高悅行刻意把藏在衣服裡貼身帶着的挂墜小狐狸拎了出來,此物當初為李弗襄所贈,她讓它垂在最顯眼的胸前。
皇帝手中抓着她那件白狐毛的短襖。
高悅行叩拜時,餘光看到了李弗襄。
終于又見到他了。
李弗襄身穿月白色的寝衣,坐在椅子裡,身邊簇擁着年輕貌美的宮女,正在喂他吃一碗不知什麼羹湯。
李弗襄神色很疏冷,喂到嘴邊就吃,看不出喜不喜歡,合不合口味。
聖上面前,高悅行還有閑心感慨,他通身的貴氣簡直就是天生的,哪怕被揉爛了命運,踩進了泥裡,也依然不覺狼狽。
李弗襄見到她來,眼睛裡忽然亮起了神采,味到嘴邊的羹湯也不吃了,他從椅子上滑下來,直奔高悅行而來。
皇上在看着。
宮女内侍愕然。
李弗襄根本不懂規矩為何物,言行皆順從自己的心意。
他看到高悅行便開心,站到她面前,比劃道:“娘子。”
迎着皇帝探究的目光,高悅行硬是一時沒敢回應。
李弗襄看了她一會兒,露出疑惑的表情,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間不理他了。
于是,他當着衆人的面,做了個更為驚世駭俗的舉動。
他把自己的臉貼近高悅行,在她的面頰上輕輕蹭了蹭。
那是一個近乎于讨好的意思。
高悅行沒辦法推開他。
她做不到,也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