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悅行眼睛盯着地上的馬鞭,無聲地笑了一下,柔柔弱弱地說道:“那你又是個什麼東西呢?”
他同樣不像個尋常十歲的孩子。
初次見面的時候,高悅行隻以為他是被寵得驕縱了,慢慢的卻發現不是,高悅行一直在暗中揣摩他,他也許嘗試着在努力壓抑着自己,可他骨子和血液裡無時無刻都在叫嚣着癫狂。
他是個瘋子。
人為什麼會瘋?
多半是因為痛苦,因為執念。
李弗逑是誰,鄭皇貴妃的兒子,聖上跟前獨一份的恩寵。
他還在痛苦什麼?
現在這個瘋子冷冷地問:“你昨晚藏哪兒了?”
高悅行:“見到了你說的那個從地底下爬出來的孩子。”
李弗逑拖長腔調,哦了一聲,頗有幾分嘲諷道:“——原來你是被吓病了啊!”
高悅行不往心裡去,也不做無用的辯駁,她撿起地上的馬鞭,在李弗逑的東側殿裡轉了一圈,終于,在内室的書架下,發現了一個蜷縮着的人。
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姑姑,露在外面的手臂和頸後,明顯有馬鞭留下的新傷。她瑟瑟發抖地擡頭看了一眼高悅行,又很快地低下頭。
高悅行奇怪,在惠太妃的宮裡,她挨打竟然也不吭聲。
李弗逑呵斥了一聲:“滾出去。”
老姑姑順從地爬起來,一刻也不敢耽擱,貼着牆根退了出去,她還回頭貼心地帶上了門。
門一開一合。
光一明一滅。
李弗逑終于舍得離開那把黑檀木的椅子,向她走近:“喂,你能不能和我說說,昨晚見到那個人是什麼感受?”
高悅行:“你很好奇?”
李弗逑點頭承認:“我好奇啊。”
高悅行:“我也好奇,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昨晚見到那位娘娘又是什麼感受?”
兩個人的距離靠近了一些,互相瞪着。
最終誰也沒有先服軟。
高悅行離開東側殿,繃着臉。
她已經驗證了心裡的猜測。
高悅行方才故意将昨晚那位女子稱呼為“娘娘”。
李弗逑沒有出言糾正。
那麼,白衣女子就有可能是宮裡的某位後妃。
可後妃閑着沒事去小南閣扮鬼幹什麼?
沿着檐下回自己屋子裡的時候,高悅行餘光瞥見一個人影,默默地候在東側殿門口,她停下腳步多看了一眼,是李弗逑屋裡的那位姑姑。
她呆在李弗逑身邊,存在感十分微弱。
姿态足夠卑微,也足夠沉默寡言。
高悅行隻淺淺的留意了一下,卻在心裡記住了這個人。
那天深夜裡的一次互相試探,如同一次短暫的交鋒,他們彼此都默契地消停了幾天。
一場雨過後,宮裡僅存的幾隻海棠花凋盡,花瓣踩進泥濘的土裡,天氣也明顯轉冷,靜坐在卧房中便可聽見風聲凜冽。
三皇子趁這天晚上,再次悄悄溜出了景門宮。
才出了宮門沒幾步,他忽然察覺不對,蓦地扭頭。
——高悅行不遠不近地墜在他的後面,被發現了也不躲,端的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她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狸毛短襖,不合身,略大,挂在一個六歲小姑娘的身上顯得有點笨拙,但高悅行舉止走動絲毫不受影響。
李弗逑站在原地,等她跟上來。
于是高悅行走到了與他并肩的位置。
李弗逑嫌棄地看了她一眼:“你的衣服太紮眼了,怎麼想的,夜行穿白衣,也不怕被宮裡侍衛逮住。”
高悅行不發一言,當即把狐毛脫下來,抱在懷裡,這樣一來,她裡面便隻穿了一件薄單衣,風透進去,看着都覺冷。
李弗逑難得好好說話:“你還是穿上吧。”
高悅行不理人,堅持把衣服抱在懷裡。
到小南閣有一段距離。
李弗逑帶路,他們輕松地避開了路上可能撞見的巡行侍衛。
靜默中,李弗逑忽然開口:“知道我為什麼跟皇上要你嗎?”
高悅行:“不知道。”她的聲音很小,細聽好似歎息一般。
李弗逑負着雙手,邊走邊道:“那天,文華殿外,我用蠟捏的箭頭射你……我以為你會吓哭或暈倒,或者更狼狽地下跪求饒,但是你沒有,你看着我的時候,你的眼神,讓我忽然覺得,我們之間好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