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心裡那九曲十八彎的心腸,忽然在此刻柳暗花明。
——不妨試試先找到啞姑!
據說李弗襄幼年時,隻有一個啞姑随身服侍。
或許隻有找到啞姑,才有可能解她當下的困惑。
高悅行托着小糖瓜,問五皇子這是哪裡來的。
五皇子不肯理人,帶着自己的内侍,小跑着出了文華殿。
高悅行來不及追。
遠方前呼後擁地跑來很多宮人。
她們裙裾紛飛,腳下卻四平八穩,為首的宮女是賢妃身邊的人,一開口喜意洋洋道:“公主,陛下駕到春和宮,召您過去說話呢!”
公主一聽,喜上眉梢:“真的!?”
可見,皇上并不時常到春和宮,即便尊貴如公主,也不能想見便見。
公主急切道:“阿行,我們快回去!”
高悅行卻攏手退後一步,克制道:“公主,陛下沒召見我。”
無召觐見不合規矩。
高悅行當襄王妃的時候,一言一行皆被框在所謂規矩裡。
王妃的身份、妻子的本分,像無法卸除的枷鎖,附骨而生。
公主皺了皺鼻子:“你年紀不大,怎麼像個小古闆……算了,那你先回去,午膳不必等我,父皇好不容易得空來一次,母妃必然留他多說說話。”
高悅行乖巧點點頭。
公主被簇擁着離開。
宮人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沒有任何人回頭在意她。
諾大的文華殿門口,瞬間隻剩了高悅行一個小人兒孤零零站着。
殿外的侍衛都忍不住側目,然而高悅行一點也不覺孤單,她原地站了一會兒,把糖瓜用絲帕包住,藏進腰間的荷包。
上輩子臨終時,她曾絕望地祈求,不想就那樣凄慘的死去。
于是,睜開眼時,她便重新撿回了一條命。
神明真的能聽見人心裡的聲音嗎?
高悅行頂着正午時分天上刺眼的太陽,不知不覺,信步撞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腳下磚縫裡橫生的雜草讓高悅行在某個瞬間忽然回過神,她打量周遭的景色,心中一驚。
前面好像是一處廢棄的宮殿。
門庭冷落灰敗。
靠近了,才能看清門匾上蒙塵的殿名——小南閣。
沉重的大門掉漆發黑,沉甸甸的一把玄鐵鎖挂在上頭,仿佛很有年頭了,爬滿了暗紅色的鏽迹,說不出的荒涼破敗,即使正午豔陽高照,也掩蓋不住它的陰森。
高悅行回頭望着來路,又迷惑了……
上一世,宮裡沒有這個地方。
高悅行獨身一人,理智告訴她要快遠離這個不對勁的地方,但莫名的,她雙腿不受控制地靠近。
宮牆下雜草叢生。
冬天的枯草叢裡,一團棉白色的貓崽子格外顯眼,窸窸窣窣的竄進去,然後停在一處牆磚下,高翹着尾巴,不動了。
高悅行緩步靠近。
貓咪身上很幹淨,毛色柔軟蓬松,頸上拴着項圈,想必是宮中哪位貴人養着消遣的玩意兒。
它不怕人,聽見身後有人靠近也不跑。
高悅行親眼看到它把腦袋探進一處磚洞裡,然後擠到一半卡住了,隻露在外面一個肥墩墩的貓臀。
悶悶的貓叫聲從牆另一端傳來。
高悅行提起裙角,拎着貓咪的兩條後腿,用點力氣把它拽出來。
貓咪受驚,在她白色的鬥篷上蹬了一個黑腳印,跑掉了,露出牆洞。
高悅行彎腰,凝神細聽,似有風聲嗚嗚穿過。
正好牆那邊也湊來一雙烏黑的眼睛,冷不丁吓了高悅行一跳。
那位顯然也是個孩子。
小半張臉非常稚嫩。
高悅行退遠了些,心如擂鼓,捂住胸口,平複着自己的心情。
再仔細端詳時,卻移不開眼睛了。
那孩子環抱雙膝,蹲在地上,沒有穿鞋,身上隻裹了一件粗糙的棉布袍子,很不合身,洗得發白,補了又補,僅草草遮羞而已。他非常地憔悴瘦弱,小臉根本挂不住肉,薄薄的一層皮覆在骨上,一頭發絲透着病态的枯黃,垂在肩頭。
可即使狼狽,依然掩不住他眉眼間天生的風流秀氣。
高悅行與他久久相望,甚至都感覺不到自己的眼睛發澀充血,淚珠大行大行的淌落,砸在手背上,她才慌亂地抹了一把臉。
終于見到了。
她心心念念魂牽夢萦的人。
——少年李弗襄。
高悅行一瞬間覺得自己在做夢。
她知道李弗襄幼時在宮中不如意,但萬萬沒想到是這樣堪稱虐待的遭遇。
她設想過一萬種相見的方式,可唯獨沒想到是這樣一種光景。
他那雙眼睛幹淨又天真,和夢中一模一樣。
兩個孩子隔着小小的牆洞對望。
他忽然伸出手,艱難的穿過牆洞,指尖在高悅行滿是淚痕的眼下碰了碰。
高悅行用力地攥住了他的手。
以前,她最喜歡挽着丈夫的手,與之十指相扣,勾纏缱绻。成年李弗襄的手并沒有多麼寬厚有力,他本人從外表上看,完全不像一軍主帥,他胎裡不足,素有喘證,其實身體一直不太好,在京城裡被皇帝用萬金良藥養了許多年,可一出征還是要搓磨掉半條命,每年入冬,比初雪更先到的,必是他的一場大病。
高悅行不敢在往事裡陷得太深,她強迫自己不去想。
她手心裡感受到了掙紮。
少年李弗襄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回去,上面縱橫交錯幾道深深的紅痕。
是高悅行太用力的緣故。
高悅行無措道:“對不起……”
少年并不理會她的道歉,他垂下眼,沉默着撿起幾塊碎石頭,堵住了牆洞,同時也隔絕了高悅行的視線。
他好像生氣了。
高悅行迎着風不停地跑,胸口發緊,窒息感像潮水一樣漫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