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夜色沉重,水汽逐漸凝結成水,寒意絲絲縷縷的往骨頭裡鑽。洗漱完,沈行雲關掉窗戶,拉起窗簾,那種冷沉的感覺卻絲毫沒有減緩。
她喝了口溫水後,迅速縮進被子蓋好,慢慢醞釀睡意。
第一次遇見江懷光,是在中考後的暑假。
外婆膝下隻有兩個女兒,沒有招贅。外公死後,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因此每次放假,沈行雲都會到青林鎮陪她一段時間。
青林鎮風景清幽,圍在群山之中,宛如世外桃源。政府有意将其打造成景區,很快通了路。但由于地理位置太偏僻,如果沒有車,當地村民出行還是比較麻煩。
一天夜裡,老人家關燈入睡,沈行雲在房間裡練功,沒過多久,忽然聽見那頭傳來聲音。氣弱遊絲,又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沙啞至極。
在喊她的名字。
“——行雲。”
沈行雲一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關掉輕音樂,隔了幾秒,那聲音又傳來。
“——行雲。”
“——外婆頭好痛。”
沈行雲立馬跑過去,推開房門,看見外婆窩在床上,緊閉着眼睛,時不時從喉嚨冒出幾個字。臉皺成一團,氣息聲很重。
極為痛苦的模樣。
沈行雲被這場景吓到了,她心髒驟然一縮,随後使勁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說話時難免帶着語無倫次,“外婆您别急,我、我去找人幫忙——”
那時候雖然通了車,但一到晚上,黑燈瞎火,别說車了,路上人都沒有。
慌忙之中,她匆匆出門,鎮上居民睡得較早,黑暗中隐約透出一間間房屋輪廓。
還好旁邊的一家民宿還亮着燈。
沈行雲心一定,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忙忙朝那家民宿跑過去,找人幫忙。畢竟隻是個十五歲的孩子,沈行雲那時候害怕極了,跟人交涉時,口齒不清。
不停地喘着氣,說話時都在抖。
對面男人打了個哈欠,神情隐約不耐:“大晚上我到哪裡給你找車?”
那時候還不像現在,鎮上的大多數家庭都沒有車。
如果要去城裡看病,得走好長一段路到有客車經過的路段等車。
沈行雲快哭了,抖着嘴唇說,“您能不能幫我把外婆背到楊醫生那啊。”
青林鎮有個小診所,鎮上的人都那看病。
男人擺了擺手,眉眼煩躁:“你知道那有多遠嗎?還要上坡,背個人得累死我。我還要做生意的,我現在走了,店裡的客人怎麼辦?我還頭疼得不行呢。”
她吸了吸鼻子,眼淚瞬間掉了下來,“我、我幫你看店行嗎?”
“誰知道你會不會偷我東西?”男人警惕地看向她,看見小姑娘單薄的身影,也有點可憐。他放緩了語氣,“聽我一句話,頭痛睡一覺就好了。不用搞得這麼嚴重。你回去吧,說不定你外婆現在就不痛了,真的。”
沈行雲沒動,站在原地。過了幾秒,她繼續提起之前的話,“我真的可以幫……”
男人打斷了她的話,徹底失去耐性,語氣冒火,“你他媽别擋着我做生意行不行!”
沈行雲被吼得一愣,她低下頭,眼淚往地上砸。她轉過頭,一邊用手背擦眼睛一邊往外走。
走了兩步,忽然聽到一道聲音,“老闆,這是怎麼了?”
沈行雲腳步一頓,她擡起頭,看見樓梯站着一個長相俊朗的男生。身形仿若被精心雕琢過,如修竹一般。穿着一身黑,在光的映照下,神情卻是溫和清潤的。
那是沈行雲第一次見到江懷光。
櫃台前的老闆哼笑了一聲,“這姑娘外婆頭痛,找我幫忙。不過我現在沒空,小夥子,你看看能不想幫幫忙?”
沈行雲直點頭,她用一種祈求且期盼的目光看他,“拜托你了。”
少年睫毛顫動,那雙眼眸似含情,語調清朗柔和,“那走吧。”
白天剛下過雨,夜晚的路還有些濕滑。沈行雲打着手電筒,少年背着老人家往前走,他看起來清瘦,卻很有力氣。
到小診所,楊醫生把脈後開了些藥,外婆吃過後逐漸好轉。
沈行雲的心終于定下來。
回來的路上依舊寂靜,少年隻是默默地背着外婆。沿途有風在吹。
外婆:“說說話吧,這路這麼黑,都不說話怪瘆人的。”
沈行雲并不擅長和人聊天,她試探地找了一個話題,有點怕冷場,但出乎意料,并沒有出現這樣的情況。不管她說什麼,對方似乎都能接住她的話。
聊天過程中,沈行雲知道對方和自己年齡相仿,可言行舉止,卻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男生。
少年語調略帶玩味:“怎麼,我看起來不像十幾歲嗎?”
“沒有。”沈行雲幹巴巴地說了一句,“你人挺好的。”
聞言,少年輕輕笑了一聲。
沈行雲内心有點莫名,不知道對方笑什麼。但還是沒問出口。
一直到外婆家,雙方都不知曉對方名字。
簡單告别後,沈行雲攙着外婆往院子裡走,快進屋時,她若有所察,往後看了一眼。
暗色寂寥無邊,吞噬周遭一切景色。
唯獨少年身前還亮着電筒的光,面容被映照得不太清晰。他還站在小院門口,黑衣寬松,被風吹動,帶來一股清寒的意味。
第二天,沈行雲邀請對方來做客,做飯答謝對方昨日的幫忙。
家裡很早炖起雞湯,裡面含着些許藥材,些微發苦,但補身體。
沈行雲首先給對方盛雞湯,就看少年喝了一口後,放下湯碗。
他面不改色地笑:“挺好喝的。”
沈行雲默不作聲,推了一罐蜜餞過去。
少年擡眼。
沈行雲輕聲說:“有點苦,吃點這個吧。”
“好。”對方順從地接下,随後說,“謝謝——”
說到這,他頓了頓,自然地擡起眼睫,“還沒問你的名字。”
“沈行雲。”
“哪兩個字?”對方又問。
“行雲流水。”
“行雲……”少年呢喃着這兩個字,眼皮斂起,細長睫毛往上一撩,眉眼多了幾分認真的意味,語氣溫柔,似在撩撥,“我這麼叫你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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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裡,他始終閃閃發光。照亮她晦暗的記憶。
醒來後,沈行雲進入衛生間洗漱,用冷水洗把臉,她盯着鏡子裡自己寡淡恹恹的神情,彎了彎唇,扯起一抹溫和的微笑。
而後想到什麼,她的神情放空,臉上的笑容凝固,整個人像是被震住,哪怕表情不大,也能看出她内心的慌亂無措。
——是昨天她見到江懷光露出的表情。
她是個舞蹈演員,卻沒有控制住她的表情。
一眼就讓人看破她的内心想法。
沈行雲眼神逐漸崩潰,因為她覺得,她應該表現得雲淡風輕,而不是這麼心虛的模樣,像欠了對方八百萬一樣。
相比之下,江懷光的表情才是不露山不露水。帶着一貫的,禮貌又客套的微笑,說話時溫和,卻又疏離。
讓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實内心。
她扯了扯唇角,調整了下表情,露出一個禮貌友好的微笑。
如果下次見到,她也這麼笑好了。
……不過也可能沒有下次。
沈行雲揉了揉臉放松表情,其實她也沒有想再見。
隻是覺得,如果見到了,不能像昨天這樣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