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錦皇宮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幾日寂寥傷酒後,一番蕭瑟禁煙中。”
這時節,早就沒柳絮了。顯然,這兩句詩是錦帝李經在初夏時作的存貨。隻是,内中的意境非常貼合眼下的情形。
一旁的老太監吳充明白老皇帝的想法,開解道:“陛下勿憂,太子殿下為人溫厚,躬行臣道,不可能叛變的。”
李經擺弄着手中的玉如意,反問:“那梁王從劍門關傳來的奏折,怎麼說?”
與老皇帝相處十年,吳充當然知道李經想聽什麼話,谄媚笑着說:“梁王定是與太子争皇上的恩寵罷了。”
吳充的話,說到了李經的心坎上。他捋捋山羊胡,緩緩點頭,以一種無奈的語氣說:“都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還跟自家侄子怄氣胡鬧。召中書侍郎江言入宮,拟旨……”
錦政權有中央與地方兩套官制。中央有中書省、尚書省、禦史台三套班子。中書省最為核心,掌管一切政務機要,以中書令為長,輔以兩位中書侍郎。
“江侍郎今在诏獄,中書侍郎一職僅有文霖在值。”吳充提醒李經說。
“對,是啊,朕把他關起來了。”李經就好像一個捉到小昆蟲,然後時不時觀察它的生命體征的小孩子一樣,低頭笑了笑,問道,“他松口沒?”
“皇上,這老家夥,嘴硬得很呢。”吳充以一種玩笑的語氣,說着非常殘酷的事情。江言在诏獄裡,已經快要斷氣了。
倒不是因為獄卒動刑,而是诏獄裡的環境太差。吃喝拉撒都在小格子裡,那個味道讓人聞聞就想暈。再加上暗無天日,整日不見光亮,實在是折磨人。
這些情況,李經當然知道,畢竟他也住過這地方。親身體驗如此酸爽的感覺,落下一身的毛病,一直折磨到現在。
在诏獄的時候,李經非常痛苦。白天受刑,晚上就如同死人一般趴在稻草上。半夜痛醒,李經能清楚地看到蚊蟲在自己的傷口處爬動。
如此寂靜的夜裡,李經不知道多少次冒出自殺的想法。但想到不經世事的弟弟,還有尚在襁褓中的兒子,李經便又振作起來。
偷生在世,李經也會感慨自己命運多舛。自幼,李經就感到身邊有些人很古怪。後來得證,都是前朝皇帝派來的細作。
而父親早早就已得知内情,卻從不袒露。至于僭越稱帝的野心,也就是引細作前來的誘因,全家人毫不知曉。
也就是這些細作,總在府上制造恐慌。母親在誕下弟弟李耘後,便抑郁而終。
弟弟多病,全是自己這個哥哥在照料。記得新婚那天晚上,還親自背着他四處找郎中。
可是,這些事情,父親似乎并不在乎。這是前朝剛剛崩壞,父親割據稱帝不久後,李經發現的。那個時候,李經還沒有被關進诏獄。
有一次宴席,滿朝文武已經酩酊大醉。衆人東倒西斜,毫無儀态。其中一人,甚至袒露肚皮,萁坐席間。
父親也醉了。他突然在群臣面前講起這些往事。面容戲谑,神采飛揚。他誇獎自己能夠為了建功立業而不顧兒女情長,把母親的抑郁說成是婦人的短視。
對于自己這個兒子的付出,他倒是沒有再去譏諷。隻是不痛不癢地說自己被母親教育壞了,優柔寡斷,沒有君王的樣子。還說,要不是自己忙着打江山,絕對不會把教育子女的事情交給旁人。
父親嘴上說自己軟弱,實際上,他也沒有多少進取心。在錦城,他的骨頭已經被花天酒地浸軟了,根本沒有鬥志去北伐關中,圖個自保而已。
李經以為,父親此生應該就是如此收尾了。自己李家的光輝應該也就是這般了。沒想到,一連串的意外接踵而至。
那年,錦城大疫。
疫病沒有眼睛,不會區分庶民與王侯。貴為皇帝的父親也病倒了。
一衆皇親國戚趁機陰謀奪權。也就是那時,李經被關進了诏獄。
李經完全沒有對策。因為他堅信,治國必須嚴格遵守孔孟的教誨。身為太子,要以君子的形象示人,萬萬不能結黨營私。
于是,荒謬的一幕出現了。李家的男人們為了皇位,拉攏蜀中各方豪強,各自立起山頭,打得頭破血流。而最有資格繼承皇位的李經,卻被關在诏獄。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一個神秘老人的造訪。隻知道人們叫他“葛公”。葛公非常輕松地消解了錦城的瘟疫,解救數十萬百姓的同時,也讓父親安然無恙。
父親康複伊始,立刻采取了行動。一番動作之後,蜀中世家無不屈服于皇權威懾之下。
緊接着,便是清算,還有屠殺。此後,李家,僅餘兩脈。除了自家這一脈,另一脈如今被自己派去戍守渝中郡,也就是李别一家。
诏獄,确實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李經一上位,就知道這玩意兒的好處了。何為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再硬的骨頭進去,也得軟着出來。
既然江言還不松口,那就讓他繼續在裡面蹲着吧。“宣文霖進宮,拟旨……呃……”
報應來了,李經莫名感覺要死一樣,眼珠子瞪得如死魚一般,但其中尚有一絲神采,這絲神采透露着些許疑惑,可能是想說,自己怎麼突然心如刀絞。
吳充被李經那張已經漸漸煞白的老臉吓得不知所措,一邊攙扶着李經癱卧在攤開的席子上,一邊指揮小太監去找禦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