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華佛寺藏于深山之上,竹林之内。寺内有四絕,溪泉、雲海、槐木以及在寺内坐鎮的一全住持。為這四絕,天下香客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瞧着現在還未到辰時,寺裡香火已旺。
熙熙攘攘的人聲從後方主殿遠遠飄來,不時夾雜着溪水激蕩泉石的泠泠脆響。此時天還未亮透,萬籁俱寂,如果旁邊這人不聒噪的話。
“娘子,敢問怎麼稱呼?”
尤遙直視前路。
“娘子,來這寺廟做甚?可是來還願的?”
尤遙低頭看鞋。
“我屬兔,是天啟二十年生人,不知娘子什麼屬相?”
尤遙停了下來,她轉過頭問:“你是幾月?”
“啊?哦哦,我是十月生的。”他似乎被尤遙突然的暫停弄得措手不及。
尤遙嘴角上揚,難藏語氣裡的得意:“哼!我是正月。叫阿姊!”
尤遙眉毛輕挑,心裡有十足的把握。她倆既不沾親也不帶故,隻是萍水相逢,諒他也喊不出口。
“阿姊。”
他的臉突然靠近,嘴邊的笑意揶揄。
一潭春水快要從他的眼睛裡溢出,尤遙有點想伸出手接住它。
清曉最後一股寒風吹來,吹得樹葉尖頭上的露珠墜了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尤遙的發絲間,再由發絲滑入臉頰。
趙晗元決定随心所欲。
他輕輕抹去尤遙臉上的露水。
就當是幫她抹掉眼淚吧。
尤遙十歲那年城裡來了個徽州的戲班子。唱的劇種可多,什麼目連戲、青陽腔、花鼓戲……而且裡面的角兒個個身段闆正,可靈動,也可威武。
尤遙吵着鬧着要看。想要看也不是真的喜歡看戲,就是小孩兒一旦興頭上來,要說圖新鮮,追時髦比誰都起勁兒。
祖母知道她是一時興起,搪塞了幾句。可她鬼靈精怪,曉得祖母以為她是随便講講。所以她天天跑去祖母屋裡說,陪祖母念經的時候說,陪祖母吃飯的時候說,連祖母就寝時自己道了晚安也要順帶說這件事。祖母被她煩得緊了,也知她的性子。若是尤遙真把事兒放在心上了,那便絕不罷休。不過本來府裡就要大辦她的十歲生辰宴,請個紅透半邊天的戲班子,倒也正好。
生辰宴當天,本地戲班子先在台上唱着《荊钗記》,尤遙坐在台下百無聊賴,看爛了的劇目有什麼好看的,她便拉着聞君跑到席子後面的假山去捉蟲子。
倆人玩得正起勁,聞君餘光瞥到台上落了幕,便站起身子。尤遙見狀也探頭看去。
是那個從徽州來的戲班子。
“天地昏昏日月無光,幽冥地府罪魂長。”
氣韻洪長,幽玄震懾。
第一句唱詞便把她鎮住了。往後她就像被定了身一樣,注視着戲台。
這台上的角兒或哭或笑、或嗔或癡,尤遙一顆心就随着她的眼睛,既笑又哭、既咒又罵。
當觀世音菩薩道着,“大悲大願渡苦厄,慈航普度解塵緣”,眼睛向台前望去,她柔夷似水、黛眉如山,眼神陡然一凝。尤遙渾身一震,癡癡惘惘,身子微微搖晃,絆了幾步,竟就這樣掉進了池塘裡。
生辰宴的主角落水了,台上台下當即炸成了一鍋粥。
據可靠人士透露,祖母當時看着跑來跑去的人群,坐在位子上閉了閉眼,又歎了歎氣,說,大丫頭怕是要纏着她學凫水了。
池塘水淺,尤遙隻是嗆了幾口水。被丫鬟們拖上岸後,姨母站在旁邊,眼睛裡冒着火,掐着腰,戳了戳她的腦袋:“你個小色胚子,别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落水。要是再這麼不小心,遲早被色字要了……”
姨母這話沒說完,先輕扇了自己一巴掌。
“要了命,”尤遙把話給補全,“我知道了,姨母你别氣。”
結果姨母又輕輕打了她的嘴:“呸呸呸!禍從口出,以後不許說。”
尤遙悻悻地笑着,扯了扯姨母的衣袖。
聞君在一旁不厚道地偷笑:“娘,你也别怪禦甯,她就這個脾性,大家都知道。可誰又能管得了她?”
“是是是,我也管不了她,誰愛管誰管……”
姨母的火氣直沖雲霄,但不怪尤遙聽着聽着就出神,實在是這些話都要聽出繭子了。
漸漸地,菩薩的那雙眼睛又從腦海裡映了出來。
紅韻墜在丹鳳眼尾,垂憐悲憫地看着世人。可又忽然在一瞬間,放出隐藏在佛性之下的睥睨,将人懾住,越陷越深。
那時的情狀和眼下這幅情形一模一樣。
趙晗元的眼睛就跟戲裡的菩薩一樣,要把她生吞進去。
空氣停滞,呼吸暫屏。尤遙撲閃着眼睫,半晌才從趙晗元的眼睛裡脫身。
她喘着氣,心想讓他吃虧不成,自己反倒被蠱惑。真是美色誤人、氣煞我也!
尤遙某根神經一緊,忽然有些狐疑,眼睛迅速瞥了他一眼。她環顧四周,靜谧得可怕。
不妙不妙!實在不妙!眼神如此攝人心魄,難不成是什麼山野精怪?
這深山老林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再看他身形俊秀、眉骨風流,這渾身上下完全是按照她的喜好變的嘛!
尤遙前半輩子看過的所有志怪小說一下子全都湧進大腦。什麼美貌男妖半夜吸食聰慧少女的精血……尤遙腦子一下子漲得不行,她昏昏暈暈,嘀咕着:“我到底招惹了哪路神仙,要這麼整我?”
不行不行,她得清醒,明日就要開啟自己的進京之旅了,怎麼能折在這裡!
所以是下跪求饒,還是踹他褲/裆溜之大吉?
尤遙一會兒看看自己微彎的膝蓋,一會兒又看了看趙晗元的褲/裆。搖搖擺擺,左右不決。這也不能怪她,生死關頭能不慎重嗎?
她轉念一想,這妖怪敢在寺廟裡作亂,想來道行頗深。自己真能和他正面對抗?
還是先和他虛與委蛇,然後再從長計議?
尤遙仰起頭,臉上笑得比哭還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