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那啞巴,下一秒。
對方動了。啞巴真的過來了。
陳诩笑眯眯地彎起眼,一幅非常平易近人的模樣。
那人走到自己旁邊,進了大門。
門關了上,又落了鎖。
院裡有盞燈,不算亮。這片隔音很差,哪家喊孩子吃飯寫作業,從窗戶飄出的飯菜味,都在這方水泥灰的天地裡混雜交織着。
陳诩看了啞巴幾眼,對方應該比他年紀要小。陳诩二十四,啞巴看着頂多二十出頭。
個兒倒是真比自己高。陳诩一米八一,啞巴得有一米八五八六了。
渾小子。
他想起洗澡時自己腿根那兩攤手指掐出來的紅印,擡手咬牙切齒地兜頭拍了啞巴兩巴掌。
榨菜又一次飛出去:“我揍死你,這踏馬不是聽得見?裝,你倒是能挺裝啊。啊?”
手腕累,陳诩仰脖子長歎。半晌,又擡眼瞧向了啞巴。
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剛從煤窩裡爬出來,看模樣倒是挺可憐。
估計在外受過不少欺負,賴别人家不走,看着也不像自個兒有家的樣。
陳诩盯着啞巴遮眼的碎發看了會,半分鐘後他妥協般咂了下嘴。
鬼使神差地再次擡起手。他原意是給那不成樣的頭發撥一撥,把眼睛跟額頭露出來。
結果啞巴張嘴一口咬在了他的小臂上。
陳诩“啊”了一聲,立刻将胳膊奪回來,然而被咬處已是個發紅的牙印。
咬得不深,疼倒沒多疼。對方很快松口。
“你真屬狗啊,我草。”陳诩的火又立刻冒了出來。
雖然不想承認,但此時自己竟有些被誤解的委屈,又從中莫名感到出奇的憤怒。
委屈壓過憤怒,陳诩指自己鼻頭:“你咬我啊?我你也咬?”
啞巴朝後退了一步,雙手防備狀擡起,擋在身前。
“是我救了你!”陳诩一看更氣了,捂着牙印龇牙咧嘴:“你簡直好賴不分,剛剛要不是我……你!”
他噎了下。
滔天憤怒的陳诩:“反正你給我搞搞清楚!沒良心的東西,給我滾出去!”
啞巴沒滾,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看,又變成了聾子。
陳诩明白了。這人對于自己不想聽的話那就是直接無視,不是裝,就是純粹懶得搭理。
大概是天實在太熱,大概是天台上他根本不知道偏離到何處的小鍋子——那已經不再有任何用處。
又或許是這孤寂的夜色一次次淹沒他,從頭到腳,連着口鼻。
連這句“救”都不夠純粹。
陳诩連推帶搡地把啞巴按進家,手帶脾氣地往牆上拍。
“啪!”燈亮了。他大嗓門地喊:“看吧,看吧,這就是我家——一貧如洗,一無所有,連還能聽個響的電視都讓我給賣了。”
“賣一百八十塊,五張票子,夠我再活幾天。活完這幾天,再考慮怎麼活下面的幾天——”
“看完了嗎,你非得賴我這幹嘛你說?我那會就是純無聊,你别多想,我這人爛得像坨泥,沒素質沒理想。混吃等死,就是這樣。”
啞巴看了一圈家,最後看他。
陳诩人坐到沙發上,渾身沒什麼力氣。
這鬼天氣稍微動動都一身汗,電風扇吱呀呀轉着,他從煙盒裡倒出一根煙,含進嘴裡,點燃了。
他一口一口抽完那支煙,不大的房間裡煙霧缭繞。
啞巴一直站在門邊。
兩人沉默着維持這樣的姿勢許久,久到陳诩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
他已察不出饑餓。他的飲食習慣差到令人發指的地步,一天有時就吃一頓飯,想起來吃,想不起來就睡。
直到門那邊那團野草似的雞窩頭動了動,人影慢慢晃到了他身邊。
一隻手伸過來。挺結實的一隻手,臉髒,手倒是幹淨。
陳诩低頭,一張鈔票。
他看了那張錢好一會,才說:“我這不是飯店,給錢我也沒東西給你吃。你也看到了,菜全灑了。隻有榨菜,在外面,我還沒撿。”
五十還是遞着。
陳诩歎了口氣。他無神地看着發黃的天花闆,看吸頂燈裡積攢的昆蟲屍/體,想到了茶幾上扔的那卷錢。
“我的?”長睫覆下去,陳诩思考了會。
被煙草浸潤過的喉嚨有些啞:“你就是為了還我錢。”
這次,啞巴很慢地點了下頭。
出租屋是老式院落房,一二樓各兩間。陳诩在這條巷子連頭帶尾住了兩年整。
往前再數倆月,這小樓裡還不是隻有他一人。
一樓對面住着個陪孫女備戰高考的老奶奶。孫女勤奮好學,文靜内斂,奶奶說話溫柔,做菜好吃,陳诩多次想搬走,臨了還是沒走成。
二樓除了久不在家的許麗麗,還住個手有殘疾的中年大叔。大叔個頭不高,沉默寡言,沒有參加工作,吃殘疾人補貼生活,五月底回了老家,房退了,應該不會再回來。
一場台風過境,陳诩決定賣掉陪自己周轉了好幾個出租屋的電視機。他慣會做蒲公英,就再做一次蒲公英。
陳诩手裡攥着地上撿回來的三包榨菜,繞過門口的啞巴,進家。
冒藍光的小屏上閃着幾個小數字,07:23。
07:31,陳诩打開保溫七個多小時的電飯鍋,彎腰從下面那個矮櫃裡叮呤當啷地翻拾半天,接着是流水聲。
聲音停止,陳诩過來了。人沒擡頭,在茶幾前坐下。
小方凳被長腿往前踢了腳,膝蓋處傷口結了粉痂。桌上兩個碗。
“吃飯。”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