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的身體,傷口不會自動愈合,所幸也不會再流血。
慕歸寒清洗完換上新衣,繞過屏風走到梳妝台前,看着鏡子裡映着胸口那被貫穿的血洞,神色不明。
但很快這個傷口就被一道靈力撫平,重新變得細膩光滑,宛如活人的肌膚。
慕歸寒擡頭,訝然看着去而複返的葉清瀾。
葉清瀾不說廢話,直截了當:“好了,現在再來說說你身上發生的事情。”
慕歸寒看着他,唇角微微下撇,似在斟酌措辭。
他不知道如何說起,隻能将自己的猜想和實際經曆慢慢轉述:“仙來城的一切都是由幻境捏造的假象。且仙來城真身藏匿在幻境中,尋常人難以抵達。故而近些年來少有修士察覺到不對。
雖然不知道為何,偏偏弟子不會受到幻境影響,被那屠城的罪魁禍首引到了殺陣,起了沖突。”
難以被修士察覺的幻境,甚至就連葉清瀾近些年來在人界排查都沒能察覺到這片地方的不對勁,這幕後黑手,實力了得。
“是我疏忽了……”
葉清瀾輕聲自言自語,但聲音太小,慕歸寒一時沒有聽清,他擡眼想要詢問葉清瀾方才說的話,可葉清瀾已經轉移注意閉口不語。
葉清瀾沒有再提仙來城的事,他在思考該如何撇清慕歸寒,收拾現在的爛攤子。
指尖碰到慕歸寒身上有些發白的傷口,葉清瀾用靈力一點點愈合,問:“你如今感覺如何?”
“并沒有什麼異常……”
葉清瀾道:“那惡靈如今在你體内?”
慕歸寒愣了片刻,他并未跟葉清瀾細說仙來城的事情,不知對方如何就揣摩出來。
但他轉念一想,自己如今的狀态,葉清瀾察覺不到才是有問題。
“嗯……弟子失去意識後,體内像有什麼東西被抽空,有個不屬于自己身體的東西想要占據這副肉|身。
直到看見那些趕過來救場的長老,被迫與他們開戰後,弟子才意識到是一隻惡靈在控制我的行動,它想吞噬我。可……也是那時,我才發現,我體内的魔氣,竟不受控制地開始與它争奪,最後竟然奇迹般地将它同化。”
慕歸寒垂眸看着自己毫無血色的掌心,想到自己身體的異常,有些在意地問:“……師尊早就知道,我是魔?”
葉清瀾沉吟:“這不重要。”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讓我變成這副模樣。但,能讓弟子有機會回來和師尊說說話,也算是了卻了弟子一樁心願。”
葉清瀾看他身上的傷口好得七七八八,不動聲色将靈力注入慕歸寒的經脈,意料之中毫無用處,如同泥牛入海,沒有絲毫波瀾,他收回手有些出神。
慕歸寒從鏡子裡面窺探他神色,良久,忽然說:“師尊,謝謝你。”
葉清瀾擡眼看他:“不必說這些。”
慕歸寒頓了頓,又說:“……對不起。”
葉清瀾默然:“……是為師對不起你。沒有好好護着你。”
慕歸寒聞言勉強扯出一抹笑,看着他目露苦澀:“師尊何出此言,這些年,您做的已經足夠了。如今……也做的夠多了。”
葉清瀾直覺他接下來不會有什麼好話,率先皺起眉。
慕歸寒看見了,覺得有幾分好笑:“師尊,弟子是妖邪……還傷了幾十條無辜之人的性命……不,甚至更多……”
葉清瀾:“……那不是你做的。”
慕歸寒看着鏡子裡葉清瀾的雙眼,看着葉清瀾逐漸嚴肅的神色,收起臉上的笑意:“借它之手起死回生,也算是一并接納了它的罪孽。”
葉清瀾道:“為師可以做到讓你無罪。”
慕歸寒苦笑:“可以,但不該。”
葉清瀾輕輕皺了一下眉,不願和他争辯,強硬道:“你可以閉嘴了。”
慕歸寒卻偏要繼續說:“趁弟子如今尚且有幾分意識,師尊就該先下手為強。等到日後,這魔氣反客為主,弟子壓制不住殺欲……到那時……”
“砰——”
門扇關閉,葉清瀾再一次,将他的不可理喻發揮極緻。
慕歸寒看着門外升起的陣法,以及葉清瀾遠去的身影,喜憂參半。
他如今的軀殼……就剩一點殘留的、毫無自主能力的神識支撐,而這點神識也在魔氣、怨氣兩股霸道勢力的交戰中被磨損,保不齊下一刻就會被其中一個控制意識,讓他成為一具毫無思想全憑本能的怪物。
不人不鬼的活着,違背他本心地活着,甚至都不像活着。
還不如,讓葉清瀾殺了他。
——對啊。
若葉清瀾真的想着他,就該早點了結他的痛苦,而不是任他受着折磨。
若葉清瀾真的愛護他,就該讓他趁現在能死得其所,而不是由他看着自己無能為力墜落成魔。
……
所以葉清瀾是憑什麼要讓他繼續生不如死?
所以葉清瀾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歡他,就像之前的歲歲月月,一次一次自作主張,不顧慕歸寒的意願,對他的一切都冷眼旁觀。
葉清瀾或許,本就恨他。
是嗎?
是啊。
這些想法就這麼沒由來地從心裡冒出,一點一點将慕歸寒本就動搖的天秤朝下拉,在另一側不斷增加籌碼,最終連同他僅剩的理智也拽進深淵。
就連最後那點神識,都自暴自棄般地任由黑潮吞沒。
他此前以為,惡靈附身起死回生,已經足夠荒謬,卻不曾想到,這吞噬成百上千怨念成長的惡靈與被壓抑多年死灰複燃的魔氣所裹挾的所有陰暗和惡意才是最可怕的。
它會淹沒人性中所有的美好與期望,讓人無法掙紮地溺斃在無邊的絕望和滔天的恨意中。
從此讓惡在靈魂深處紮根,所有的欲說還休與欲拒還迎都成了一次次劃破樞紐與牽絆的利刃。
——他從未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