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劉珠後,王槊從親娘的屋裡出來。
他瞧見丹紅房裡的燈還亮着,門開了一條縫隙,猶豫片刻後,上前輕輕叩門。
“請進。”
丹紅确實還沒睡。
不過與王槊想象中的場景截然不同,她坐在桌前,擡眸看向王槊,似乎在此等候多時。
“怎麼?以為我現在是惴惴不安,才燃着燈久不入睡?”丹紅笑問。
“不。”王槊垂眸,“報仇雪恨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報仇?”丹紅的眼睛微微睜大,口中嗤笑一聲,“我不是替她報仇。”
她不給王槊回應的時間,接着道:“我娘将我賣了,我憑什麼要替她報仇?”
但王槊并沒有開口。
他将手中的布遞給丹紅。
丹紅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塊有點眼熟的布是自己拿來包石頭坑騙那兩個酒鬼的。
她撇過頭,并不接:“被抛棄的東西,還拾回來做什麼?”
王槊默然垂眸,将手中的布疊得方正整齊。
然後揣回自己的懷裡。
丹紅看着他的舉動,隻覺得渾身像有無數隻螞蟻在爬一樣不舒服。
他做什麼?
他聽不懂我的意思嗎?怎麼能做出這樣的舉動?
還是說他覺得我可憐,用這種動作笑話我?
丹紅生出一股無名火來,隻恨不得扯開王槊的衣襟,将他懷中那塊布包奪出來甩他臉上。
可這又偏偏是她親口說的“不要”,難道還不讓節儉的人自揀去另做它用嗎?
丹紅心裡憋着這股火氣。
她又想起王槊打進來說的唯一一句話,在心裡反複咀嚼一通後,更覺得可笑。
“我這麼多年最艱難的時候,被人責打、謾罵、調戲,饑寒交迫、捉襟見肘的時候,我腦子裡就一個念頭,出人頭地,然後到我娘跟前,讓她知道抛下我是一件多麼錯誤的事情。”
“她憑什麼先我而去?”
“我最該恨的是她才對。”
好似她那些斷珠般的淚,并不為她年幼見背的母親,而是因為十幾年裡汲汲營營的支柱轟然倒塌,她的報複,是怨恨有人在她不知不覺時,将她多年期待摧毀。
這些話說完,丹紅面上不見絲毫大仇得報的欣喜。
她平靜而又沉默,如同一根繃到極限的琴弦,在那場激烈的演奏告一段落後,發出隻有身邊人才能聽見的顫抖餘韻。
可她的說法與行為分明是矛盾的。
也許她自己都說不清楚是怎麼想的,但她必須要給自己一個理由,撐得她站起來,揮刀宣洩出滿腔的憤懑。
她不需要勸慰,更不想聽旁人幫她整理分析自己的思緒。
她隻需要有個人聽自己找好的理由。
說完,丹紅才覺得終于喘得過氣。
“倒是你。”她忽然笑起來,眉尾飛揚,顯出幾分得色,“一條門縫就把你引來了?還是你為着與我同流合污,對做了違法亂紀的事情感到害怕?”
“你若把我當成你手中的刀,我便欣喜若狂。”
他的語調很平靜,聲音也是慣常的沉穩,偏這夜晚太靜,讓他的聲調跟着低下去,倒是幾分呢喃耳語。
一股子不敢與外人道的真心味。
丹紅卻眨一下眼,頗為奚弄地說:“都說你王槊笨口拙舌,我看不見得。”
王槊不做辯解。
二人相對無言一陣,丹紅忽然道:“怎麼,你今晚要歇在這兒嗎?”
接到這份逐客令的王槊臉上一紅,急急退出去。
他莫名的來,又莫名的去,除卻還一塊主人根本不要的布,就是安靜聽丹紅說着胡編亂造的怨恨。
可他卻是心滿意足的。
心口的位置鼓脹得似要裂開,流露出裡邊炙熱的血。
像是塞滿了、曬足了,懶洋洋的安心。
但王槊說不上來自己這樣的念頭因何而起。
他大概确如丹紅所說,腦子有病吧。
翌日早。
報喪的急急跑來王槊家,講明昨夜發生的“意外”,口中不住念叨着“世事無常”。
“昨晚宿在裡正那的本家人幫忙把火滅了,從火場裡找出三具屍首,也不知多得那具是誰的……”
“恐怕那個人就是罪魁禍首!”
“年前年後這樣死人,今年恐怕是不好過啊……”
正說着呢,忽有一人跑來,嚷道:“那邊河裡發現了範文的屍首!”
“怎麼會這樣?”
“誰知道!都以為火場裡燒焦的其中一個是他,哪知他掉河裡淹死了!”
“這……這也太突然了。”
“是呀,怎麼這麼突然,年紀輕輕的。”丹紅随聲附和,又輕飄飄地說,“不過倒是有人因禍得福了。”
報喪的兩人奇怪地看向她。
丹紅随口道:“我聽說裡正隻這一個兒子,又多年未再娶,他的這田産房屋必得有人繼承,那可不是隻能由那些本家做主?”
此話一出,旁人心裡倒生出些别的念頭。
昨兒人多眼雜的,裡正家裡宿了那麼多本家人,怎麼能神不知鬼不覺叫外人點燃了房子,還偏偏隻燒裡正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