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懷疑。”王槊道,“那二人開口便指名道姓問你是不是在牛車上,我隻道車上都是我的家眷。”
丹紅低頭。
她忽然覺得腳腕上已經落痂的傷處有點兒癢,并不難捱,但卻十分突兀,叫她稍稍分了點神。
王槊這個态度……
丹紅想着,把眼睛一垂,眼眶裡當即滾出兩行飽滿晶瑩的淚珠兒,這回的淚珠大抵有些值錢的,隻流出兩行,剩下的要滴不滴挂在下睫毛上,随着丹紅開口搖搖欲墜。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道:“槊哥,非是我瞞你,不過擔心給你招來禍端。”
王槊不會說勸慰的漂亮話,他兩手無措擡起,手指欲伸又止,而後趕忙掏出絲帕遞給她。
“沒什麼禍端的說法。”他道,“他們既然找上門來,我們要提前想好對策。”
這話太硬了。
丹紅時常懷疑王槊到底喜不喜歡自己。
像這種美人垂淚的時候,不說趁機攬在懷中拭淚,怎麼着也得說兩句溫聲勸慰的話吧?
他倒好,就是個遞帕子的工具,每每開口也都是就事論事,生硬到讓人讨厭,上次還煞風景的提葉啟澤,真是鬧心。
丹紅心下暗道:再不要在他面前唱這出了,白費她的眼淚水!
她拿絲帕擦擦眼淚,破涕為笑道:“是的呢。”
丹紅複垂眸,一面構思着說辭,一面緩緩開口:“那兩人既然認識我,也許是從前顧家的奴仆。”
她半阖的眼皮子下,眼珠悄然轉着:“顧家的老爺從前是戶部的尚書,我輾轉多年,後邊就是在顧家做活。顧家一朝衰敗,家中奴仆或遣散或流放。我在莫都無依無靠,思及在北州還有家人,便想借此機會回到北州,也能擺脫奴籍。”
丹紅說着擡起眼,可憐巴巴地看着王槊:“槊哥,我走了好久,吃不飽穿不暖,腳腕也被麻繩磨成那副樣子。”
王槊的寬慰是“現在傷好得差不多,以後不會了”。
丹紅暗罵一聲“木頭”,撇撇嘴繼續真假參半地說:“可這一路上,我個弱女子常常受人欺負,實在是捱不住,便在到了北州地界後找個機會逃出流放隊伍,陰差陽錯竟直接跑回了家門口。”
她說着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不過丹紅擱心裡又琢磨一遍自己剛剛說的話,突然想到還有一個關鍵的漏洞沒補上。
她瞟了眼王槊。
真是恨極他一張面癱臉,瞧不出到底作何想。
于是丹紅心中忿忿的重新組織組織,又打補丁道:“其實也是我受不了欺負,不小心傷了人,怕官差怪罪。我身上那些血迹就是不慎傷人留下的。你不曉得,那些官差兇神惡煞的,我繼續留下去一定會被打個半死的。”
這時候王槊說:“他們隻跟了一段路,不知道我們住在哪兒。”
丹紅心說:我這媚眼真是抛給瞎子看了。
她惱怒地瞪了眼王槊,在對方反應過來前快速道:“這樣就好。隻是挨得這樣近,總還是容易被找着的。”
說完,丹紅又反應過來自己話裡有漏洞,繼續打補丁:“他們八成是在雲城跟上來的,那麼肯定是被分配到雲城下轄,才會在這兒跟咱們撞上。”
王槊似乎沒留意丹紅反複找補的行為。
他斂眉深思着,闆正的一張臉流露出一點困惑憂慮的樣子,總算比那張死人臉順眼些。
“我去打聽打聽情況。”他說,“隻怕他們将此事上報府衙。”
丹紅原本随意聽着,不過在心裡反複兩遍王槊的話後,忽然反應過來什麼,猛地擡頭看向王槊。
王槊也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出了什麼纰漏,立刻躲開丹紅審視的目光。
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丹紅氣鼓鼓地瞪着他,又說不出什麼話來,終于還是冷哼一聲闆着臉不說話。
丹紅怕被抓住,是因為她殺了人,但王槊并不知情。
從他的角度看單是流放途中逃走并不是什麼大事,畢竟丹紅與他有夫妻之名,已經落戶北州,逃跑一事充其量挨府衙訓斥、罰些銀錢,真正麻煩的該是尋丹紅來的那兩個地痞無賴會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
可王槊卻說出擔心那二人上報府衙這樣的話。
說明他一早就猜到丹紅犯的事情不小,不敢驚動官府。
細想來,當時丹紅身上的血迹是濺射狀,根據顔色和狀态也能判斷距離事發時間不超過半天,丹紅雪夜逃亡,連臉上的血迹都顧不得擦,必然不可能是她口中輕飄飄的“傷了人”。
難怪他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不拿手頭的兩張賣身契,狀告範畢巧立名目侵占土地以報複範畢當年的惡行,原是猜到這種過官府明面上的案子于丹紅而言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不得不忍氣吞聲。
可恨王槊早就猜到,卻一聲不吭,就這樣看着自己在他面前惺惺作态。
最讨厭這種悶聲不吭的家夥了!
“總而言之。”丹紅沒好氣地說,“得想辦法讓那兩個家夥說不出話來。”
至于怎麼叫這兩個人徹底閉嘴,丹紅尚在思量。
可王槊接下去對她說的話卻叫丹紅啼笑皆非。
“我非蓄意隐瞞。”王槊專注凝視着丹紅,“隻是有的話你不願與我說,我絕不會多問。”
丹紅:?
這王槊真是個怪胎。
正經聊正事的時候,他偏要講這種暧昧之言。
隻是聽他這話,丹紅忽然産生了一個沖動,想問問他是不是也猜到了自己的虛情假意,并将它納入“不會多問”的範圍裡。
但丹紅也有個“不會多問”的匣子,順手把這個沖動丢了進去。
她笑着對王槊說:“我當然信你,你也信我,不是嗎?”
正月初四,劉老太服過一碗新藥後困倦不已,自回屋睡覺去,王槊則是預備打聽昨日那兩人現在落腳何處。
因他已經猜到,丹紅也不對他隐瞞,道明這二人的身份,又說出“進山塢”這地方。
“是啊,我在城裡就瞧見他們了,不然借你衣裳做什麼?”
她原先在城裡躲躲藏藏,就是怕被這二人發現,誰曉得最後還是叫他們看到,丹紅懷疑是叫王槊取外衣的時候露了面。
下車的時候她都看見了,王槊根本就沒把外衣穿回去。
橫豎都是凍着,早知如此就不将外衣還給他了!
一想到這個丹紅就來氣,憤憤地輕踹了王槊一腳,又看着他步履飛快的走出院子。
她撐着下巴獨坐片刻,忽一眨眼睛,起身向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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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文一眼就瞧見了院牆外走過的丹紅。
他忙不疊跑出去,站在門口喊住獨自一人的丹紅。
丹紅似乎也是沖着他來的,早早停下步子,并向屋裡張望:“你家這麼多人呢?”
“是。”範文揚着下巴,“都是些窮親戚,指望我爹照拂。”
丹紅笑着說:“裡正受人愛戴。”
範文愈加得意:“進去坐坐?”
丹紅搖頭:“我就不去了,人這麼多。”
聞言範文心念一動:“那人少的時候你來?”
“你家就沒人少的時候。”
範文樂了:“這倒是實話。那我就去你家坐坐。”
丹紅眼皮一掀,似嗔怒地瞪他:“王槊可在家裡呢。”
範文心裡有了七八分把握,笑道:“開春他可有得忙,兩塊地要照顧,哪還有心思照顧第三塊地?”
丹紅不說話。
範文又趁熱打鐵道:“今年還沒去過王家呢。他那老娘眼瞎耳聾的,我這有一株上好的老山參,正好能給她補補。”
“那便謝過範公子了。”丹紅随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