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霆當然知道自己不會打呼噜，因為曾經的舍友風原宇驗證過這一點——風原宇睡眠很淺，如果周霆會打呼噜的話，早已經被風原宇從樓上仍下去了。

黑暗中傳來方野低沉的男性嗓音：

“你打呼噜，那我就把你扔出去。”

怎麼和風原宇一個路數？

“哎你這人，”周霆忍不住低聲嘀咕道：“逼我一起住的也是你，要我一起睡的也是你，扔掉我的也是你。”

方野沒有回應，他不說話了，伸手在床頭關燈。

啪的一聲。

房間内一片黑暗，隻有兩人的手機還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周霆回想起一天的遭遇。

難以置信，自己已經來到ZQG俱樂部。

難以置信，終于把父親欠的天文數字還清了。

周霆一瞬間覺得心胸豁達，壓抑的心态好久沒有這麼輕松過了，他甚至覺得心靈升華了，純淨了，無敵了，現在打開各大論壇，完全可以冷靜地一頁頁翻看自己的黑料了。

這一切，多虧方野的一擲千金。

躺在地毯上，周霆舒服地把自己蜷縮起來。就在這時，他明顯感覺到床上人動了。

一陣窸窸窣窣後，方野赤着腳，穿着絨毛睡衣，他從床上下來了，躺到了周霆身後的地上。

“我有交代阿姨打掃，平時我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也經常躺這裡，有地毯，睡地上也很暖和的，你别受了天大委屈一樣。”

“我不委屈啊！！我哪有。不過，你下來幹嘛？”周霆忍不住問。

“你瞎寄吧裝可憐，還問我幹嘛？搞得跟我欺負你一樣。你既然不願上床睡，我陪你睡地上。”方野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周霆隻是感覺好笑，他指着那些寵物用品，笑眯眯問：“你是真的有養狗？”

“不然呢？”方野翻了個白眼，扯着嘴角：“難道我沒養狗還要特意買個寵物項圈來羞辱你？在你心裡，我方某人就有這麼無聊？？？”

周霆噗嗤一聲笑開了，他内心裡想說：你方野可不就無聊透頂。

但他什麼都沒說。

因為他看見方野很難得露出這麼放松惬意的表情，他不想破壞了這一屋子舒暢、融洽的氛圍。

“它叫元宵，去打疫苗了。”方野望着天花闆，四仰八叉躺在地毯上，解釋道。

兩人都是一米八的大個子，地毯被二人占的滿滿的。

周霆有些困了，今天實在太累，他沒有力氣再聊别的，背對着方野，敷衍似的開口道：

“老闆，晚安。”

沒有回答。

不知道過了多久。

周霆幾乎都以為對方睡着了，他隻感覺到方野灼熱的體溫，就在自己身後。

方野結實有力的臂膀，就靠在自己背上。

“說了晚安還不睡？”方野問。

“有好多話想說。”

“說啊。”方野脫口道。

“我一生過得坎坷，但也不忘行善積德，我有時候，真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苦。”

方野沒有回應，他想要看看周霆葫蘆裡裝的什麼逼。

“方野，”周霆又說，“你有錢買下我的簽約，是你的本事。我隻求你，以後相處的日子……給我留點尊嚴，我不是……不是……那個。”

周霆盡可能去接受和适應方野的存在，畢竟這是未來十年的生活，方野的逾越很可能變成常态。

地毯上空間狹小，周霆歎了口氣，笨拙地用自己的手，輕輕搭在方野身上，企圖讓自己的姿勢更舒服些。

二人的手指一不小心相觸，又很快分開。

他看過方野發在微博上的一些短視頻。

有方野自己錄的彈着鋼琴的視頻，有方野直播時攝像頭拍攝到的正在不停敲擊鍵盤的手。

他對那台鋼琴印象最深——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高檔餐廳，方野穿着西裝，手指飛舞，琴音如流水，在餐廳中央環繞，如春雨驚雷，抽絲剝繭。

高朋上賓們如癡如醉。

短短二十秒的短視頻曾經火爆了很久，甚至同款鋼琴被飯團們買到脫銷。

現在看來，方野用來按鍵盤的手指，真的很修長。

周霆好似困迷糊了，依然在喃喃道：

“說起來，好可笑啊，我這一生，該如何立足？

“大學的時候送過外賣，真的好累啊，差點就撐不住，想去死了……

“後來輔導員給安排了一份體面的兼職翻譯，幫學校翻譯一些實驗室的文獻資料。

“那時候才覺得自己像個人，不用風吹日曬的奔波了……

“也是那段時間開始，接觸了《異界》，開始打一些高分排位，接了代練，生活上才有了改善。

“也有時間去鍛煉健身，為了省錢，我開始研究營養學，很搞笑吧，剛開始的時候，就拿燕麥片拌蛋白粉，再吃點維生素，比食堂的快餐廉價很多，還能吃飽，我最開心的事情就是每天研究怎麼省飯錢。”

身後的方野眼神一暗。

僅僅是溫飽，就讓周霆這麼開心了，這是他永遠不能理解的事，正因為不解，所以無法對此作出評論。

“我爸欠了五千萬，還不上，我也沒轍，隻能自己賺點生活費，想着再怎樣也要先把書念完。

“打職業，也是為了還錢啊，這裡工資高。

“因為我爸參賭的事情，又因為電競選手職業的敏感，我在網上被人罵，所有資料都被翻出來了，靠！！真是氣死老子了！這些東西……就這樣不加掩飾地曬在所有人面前，他們連我小時候的自拍照都扒出來了，到處發，我好丢人啊……媽蛋。”

方野突然心口一疼。

這不是他方野一手策劃的嗎，他隻是想玩玩，隻是想報複周霆，沒成想，給周霆留下一團這麼難過的回憶。

“我爸尋短見，我一點不傷心，因為這些年我過的實在太累了。他總是給我惹麻煩。

“他走的那一天，我還在接代練單，收到消息，根本沒時間難過，因為那天的代練很不順利，老輸……我打完代練的單子的時候，都淩晨四點了，那一單我賺了200塊，餓了，困了，身邊誰也沒有。

“打完的時候，我放下鼠标，點了一份12塊錢的烤白果。看着空蕩蕩的屋子，還是忍不住哭了。”

“我很沒用是吧？”

周霆聲音有些不穩。

方野靜靜聽着。

這樣一句十分普通的話，其背後究竟隐藏着怎樣的心酸、痛苦、疲倦？

方野好像有點感受到了。

“但我真的從未做過違法亂紀的事情，我從來沒打過假賽，真的，我發誓，我從來沒打過假賽！不是網上說的那樣……

“我去KCG之前，倒是打過半年的次級聯賽，那地方管的不嚴，挺多人假賽。有莊家聯系我，我拒絕了，我很需要錢，但我不能像個人渣，像我爸一樣被人唾棄，結果，我被他們開除了，真是搞笑。

“哎，我跟你說這些幹嘛呀，你肯定不想聽我啰嗦的吧。”

為了轉會，周霆已經通宵了兩天，極度疲勞，他吹着空調，說着說着，說累了，竟然意識模糊，沉沉睡去。

他睡熟了，果然沒有打呼噜，隻是淺淺的呼吸聲。

身後傳來一聲冷哼，方野用低沉嘶啞的聲音，在周霆背後低聲道：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