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又有人放鞭炮了,這一次,林明溪一點沒覺得吵,她望着程至簡的眼睛,用盡所有的力氣和希望虔誠為他祈願,祝他新年快樂,一直快樂,永遠快樂。
臘月二十九,除夕前一天,清瀾畫室昨天才放假。
一大早,奶奶換上新年才穿的新衣服,給供奉的菩薩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便和林明溪一起去了公交站。
她們今天要去接一個人,遙遠到隻在林明溪腦海中殘留着一個背影的人。
公交車穿過城中村,駛出市區,來到偏遠的郊外,又導了一班公交車,這次是一輛破舊的小巴士,車上貼着的路線圖顯示,最後一站是天吾市監獄。
林明溪的叔叔林東,五年前因入室搶劫被捕入獄,在他二十二歲青春正茂的年紀,人生按下了暫停鍵。
監獄大門是兩扇灰色的鋼闆,很長、很高,要擡起頭才能看到全貌,天空也是灰色的,無盡的灰色包裹着周圍的一切,無聲昭示着這裡的沉悶和壓抑。
随着“轟隆”的推門聲,一個瘦削的男子走了出來,正是林東。
林明溪看着他的那一刻,以往那些模糊的畫面漸漸跟眼前這個人重合在一起,他真的是自己的叔叔。
奶奶的嘴角微微顫抖,但她一直忍住沒哭,隻緊緊抓着林東的胳膊,小聲說着“出來就好,出來了就好……”
林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哭喊着忏悔,“媽,兒子不孝,這麼多年讓您吃苦了。”他哭得那麼傷心,眼淚大顆大顆往下落,地面都濕了一片。
奶奶緊閉雙眼,無聲悲咽,眼淚在布滿皺紋的臉上緩緩流淌。
林明溪眼睛也濕潤了,她上前攙扶住奶奶,“奶奶,叔叔,你們都别哭了,今天是高興的日子,我們應該高興啊。”
“對、對,今天是高興的日子,”林東站起來抹了一把淚水,一臉驚喜地看着林明溪,“這是明溪吧,哎呦,都長成這麼大的姑娘了,我都不敢認了。”
“明溪都十七了,過了年就十八歲了,可不是個大姑娘了!”奶奶從包裡取出一件新外套,把林東身上那件舊外套扒下來扔進垃圾桶裡,“裡面的東西都扔了,從今往後隻往前看,從新開始從頭做人!”
“媽,您放心吧,以後我一定好好做人,給您養老,再不讓您為我操心,”林東憨厚的面容上寫滿了認真,“還有明溪,以後叔叔供你讀書考大學!”
一家人搭上回家的公交車,奶奶和叔叔似乎有說不盡的話,說到傷感的地方,奶奶忍不住流淚,叔叔就耐心地給她擦眼淚,這樣的畫面任誰看了都要感歎兒子對母親的孝心,誰能想到這樣體貼的兒子是剛刑滿釋放的勞改犯呢。
中途有一個抱着孩子的媽媽上車,叔叔立刻起身給她讓了座,林明溪看着她這位随和老實的叔叔,五年的監獄生活讓他蒼老很多,他今年不過三十歲,看起來卻像一個中年人。
林明溪還記得五年前,記憶中的叔叔似乎總是笑着的。
那時候她還在上小學,經常在放學路上看到叔叔跟一群年輕人勾肩搭背玩鬧,看到林明溪,他會從口袋裡掏出兩塊錢讓她買零食,然後奶奶就會出現,拎着一根擀面杖追着叔叔讓他回家幹活,叔叔和那群狐朋狗友轟地跑開,他一邊跑還一邊沖林明溪大喊,“明溪,買的好吃的記得給叔叔留點。”
她那青春快樂的叔叔後來怎麼進的監獄?
林明溪慢慢回想着,對了,她想起來了,叔叔後來交了一個女朋友,雙方見過家長确定了婚期,那時似乎也是臨近春節,林明溪聽到奶奶跟叔叔商量給多少彩禮,在哪舉辦婚禮,叔叔又幸福又憧憬,高興地叮囑林明溪,在婚禮上給他們撒花當花童。
“那你得給我包個紅包。”十多歲的林明溪已經顯露了貪财的本性。
“嘿,你個小财迷,就不給!”叔叔逗她,看她不高興了又說,“你去找你嬸嬸,讓她給你個大紅包。”
嬸嬸,林明溪在心裡默默重複這個稱呼。
她見過幾次那個被她稱為嬸嬸的女孩,她跟叔叔一樣,看起來也很快樂,她還很溫柔,親熱地叫她“小溪”,林明溪從小沒感受過母愛,跟嬸嬸在一起,她心裡很快樂,她盼着嬸嬸快點過來,如果是給嬸嬸當花童,那她不要紅包也可以。
想象中的婚禮沒有到來,卻等來了一陣急促的警笛聲。
林明溪對那個淩晨記憶深刻,刺耳的警笛和嘈雜的腳步聲将她吵醒,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破門而入,他們喊着要抓捕嫌疑犯林東,那天晚上叔叔并沒有回家,在奶奶的安慰下,她再次入睡,等到第二天醒來,看到奶奶暗自垂淚,叔叔被抓了,婚禮取消了,嬸嬸也不回來了。
再後來奶奶就帶着她搬了家,叔叔的事成了家裡的禁忌,她和奶奶心照不宣地誰也不提。
奶奶每個月按時去監獄探望叔叔,每次回來,她的心情都很沉重,從奶奶哭泣時的隻言片語中,林明溪隐約猜出,叔叔當年染上了賭博的惡習,他欠了很好錢,奶奶卻不知道。
臨近婚期,奶奶把彩禮交給叔叔,他鬼迷心竅,就想用彩禮翻本。
隻一個晚上,非但沒有翻本,還把彩禮也輸得幹幹淨淨,奶奶催、女朋友問,他不堪壓力铤而走險,在一個深夜撬開房東的家門,中途不慎驚醒了房東,兩人扭打在一起,當天晚上,他就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