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紀1979年。
日落月升的海平面,墨綠色的海水卷着白色的泡沫向深海退去。露出的平坦沙灘上散落着零零星星的人群,他們大多滿臉充滿劫後餘生的慶幸,衣衫褴褛相擁而哭的人不在少數。
遠離人群不遠的一片石灘上,有三個瘦弱的身影圍成一小圈,試圖用身體擋住旋轉的海風。
中間的中年婦女挽在腦後的發髻已經松散,身上未見任何首飾,曾經精美的服飾因為跌打滾爬變成一塊髒布,她哆哆嗦嗦的劃着火柴點燃地上扔着的幾張紙,驚魂未定的對着兩個女兒說:“快,檢查檢查,看看還有什麼沒用的都燒了。”
在她左右兩側站着兩位女孩子,年長的一位少女有着一頭微卷的發絲,少女深褐色的瞳孔浮現出濃重的悲傷,沒有再多言便蹲下去在不多的行李中翻翻撿撿,少頃便再找到一些文件紙張放到火堆裡。
另一位小女孩臉上就還帶着顯而易見的稚氣,一眼看過去不過才13.14歲的年紀。她有着和中年婦女八分相似的面容,正眼含熱淚看着黑夜中磅礴氣勢的大海,眼裡驚魂未定嘴裡小喘着氣。
“豔芳!”
中年婦女擡眸瞪了小女孩一眼,聽到聲響的小女孩不服氣用已經蹭髒的袖子擦擦眼淚,也蹲下檢查行李。
小女孩在随身小包裡一陣掏,找到了幾張多人合影,幾人仔細端詳一番,拿出其中幾張不合适的照片燒掉,剩餘的又重新讓小女孩收起來。
火舌吻上照片和其餘紙張越燒越旺,中年婦女警惕的面容開始不再緊繃,她頹廢的扶着自己的膝蓋站起身,一臉沉重的轉身收拾身後的兩個大點的包裹,可就在她轉身的那幾秒,小女孩從火堆裡迅速扒拉出一張還未燃燒的照片藏在身後。
另一邊目睹一切的卷發少女手上動作一停,擡頭深深看了一下小女孩,卻換來對方不滿的回瞪,卷發少女搖搖頭閉口不言繼續守着火堆。
三人靜默的看着火花吞噬照片上的人影,點點火星和灰燼被肆虐的海風卷着飄向天空,仿佛一場無言的告别。
遠處的大海像一個暗夜中蟄伏的怪物發出無盡的咆哮,已經平靜下來的中年婦女充滿疲倦道:“最晚明天早上工作人員就會來找我們,現在你們再重複一邊自己的身份。”
小女孩斜坐在一塊大石上,無精打采脫口而出,
“我叫趙豔芳,65年出生今年14歲,爸爸是在安越國的二代華人叫趙松,家裡是做建材生意,你是我媽媽唐鐘芳,你老家是嶺西省南宣市六塘村人,至于她。”小女孩朝着少女的方向擡腳示意,撇撇嘴不情不願,“她是我親姐姐趙香梅,今年17歲。”
唐鐘芳沒有精力去糾正趙豔芳的态度,轉頭緊盯着趙香梅。
卷發少女的眼睛在火光反射下躲閃片刻,她粗糙的手指捏緊自己的粗布上衣,深吸一口氣,張嘴帶着奇怪的聲線吞吞吐吐,
“我,我是趙香梅。我17歲了……”
“香梅,”唐鐘芳扶着大石站立,腰闆挺直,她平淡對着自己大女兒說,“你要知道,我們為什麼在這。”
趙香梅的臉色立轉青白,海風吹得她在這個炎熱的夏天晚上都發冷,她咬咬牙還是結結巴巴說道,
“我是趙香梅,我,我華文不好所以說話慢。我今年十七歲了,我們全家4口人,老爺……不,父親趙松在回國路上病故,現在就剩下媽媽和妹妹兩個家人。我話不好也不會認字,有事找媽媽和妹妹就可以了。”
一旁趙豔芳發出一聲嘲笑,心想這傻子還蠻聰明知道給自己找補了。
唐鐘芳皺着眉頭點點頭,這個大女兒從小就是幹粗活的命,也沒正經上過學認過字天天在家伺候老爺夫人,能回答成這樣也算很不錯了。
她朝遠方沙灘上人群看了一眼,大家各自警惕的和自家人抱團縮在一起,像她們母女三人這般也不突兀。她招呼女兒們跟上大部隊彙合,怎麼也要熬過第一關才行。
趙豔芳輕輕從石頭上跳下來,海沙溜進她柔軟的皮涼鞋裡,硌着她細滑的腳底各種不适,她兩手空空從趙香梅身邊走過去,徒留姐姐一個人留下來收拾搬運散落的行李。
等到天明的時候,海水會漲潮狂奔而來,前一晚上所有的痕迹都會被帶走,正如今天晚上在沙灘上停靠的所有人一樣,宛如新生。
十天後,嶺西省海北市僑民漁業公社。
一輛白底紅漆腰的破舊中巴車搖搖晃晃開到村口,9月初的北回歸線不僅沒有秋意帶來的涼爽,反而因為“秋老虎”帶來蒸籠一般的悶熱,中巴車上擠滿了特意來尋親的男女老少,炎熱的悶濕加上海風中的鹹濕氣味,讓不少外地人腹中翻江倒海。
終于在全車人的盼望下,車輛停到村口禮堂處的水泥石子操場上,門一打開衆多乘客紛紛沖下來。而車輛周圍早已被等待的人群圍住,頓時各種哭喊聲、驚呼聲和孩童尖叫聲原地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