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見小皇帝明了京察之關竅,便不再解釋,倒是提醒道:“張先生說,按照慣例等京察結束,請聖上禦筆,下诏戒谕群臣,刊登于邸報之上,通傳四方。”
這……?多為難人啊!這年頭當皇帝,讀書讀不好,居然連敕谕都下不了,難道讓自己寫:爾等以前幹什麼來着?放老狗屁!爾等甚卑賤,負朕之恩,裝作好人取虛名,爾不是人!
雖然太祖皇帝也要求多用俗文俗字,那也因為太祖是憑真本事打下的江山,實力在此,自然不用文辭粉飾,況且朱元璋從不曾忌諱自己出身貧賤,世人自然不追究其文理。
可自己沖齡踐祚,本就遭人下眼低看,要是這樣頒發敕谕,丢得不隻是皇帝的臉,還有一整個内閣和翰林院的臉,讓天下人看了嘲笑:皇帝沒學問也罷了,堂堂大學士們幫皇帝代筆诏書,居然連個詞翰都不講究了。
罪過!罪過!這可使不得!或者自己可以直抒胸臆:朕等親切寶貝們,爾等俱好麼?朕也甚想念你們。喜也憑你,笑也任你,氣也随你,愧也由你,感也在你,惱也從你,朕從來不會心口兩異。(原句來自雍正批閱石文焯的奏折,四大爺可真是個性情中人。)
這……很難評!想想真有些說不出口,明朝的皇帝就沒有這個風格的。感情上來了,動不動就給臣下寫一封情書。咦?自已以後可以效仿一下雍正給年羹堯的奏疏,給張先生寫:朕實在不知怎麼疼你,才能夠上對天地神明。想想還怪有趣的,那張先生還不以為小皇帝瘋了呀,被鬼神奪去了魂魄!
朱翊鈞心裡早就走完一出大戲,想着想着不由得先樂起來。馮保現在是有些把不住皇帝的脈了,見小皇帝無緣無故地癡笑,不禁反思自己剛剛說的話,哪一句好笑了?直讓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皇上?皇上!”
“啊?哦!”朱翊鈞被馮保喚醒,才從想象中抽離,忙正經起來,斂容道:“《書》不雲乎?‘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這篇戒谕群臣奏疏可讓張先生拟來,咱用印即可。”
“是,皇上。”馮保恭敬領命。
“對了,”小皇帝又想起一事,“高先生的後事辦得如何?”
馮保一愣,萬沒有想到皇帝還記得這件事情。他當日回去就随口吩咐了一聲,也沒有特意關注,這個時候哪裡想得起來具體章程,隻好含混道:“皇上賜下了赙儀一百兩、帛四表裡、米五十石、及香蠟油茶鹽柴等物。高家後人皆感激涕零,感歎皇恩浩蕩,萬死以報!”
朱翊鈞哪裡要聽這些套話,因為高儀亡故,他前些日子特意去了解了下喪葬儀俗。小皇帝覺得心中對其有所虧欠,雖然人死萬事空,到底希望高儀能有個體面的結局,便進一步細問道:“高家停了幾日出殡的?可有請僧道做水陸道場?經幡紙錢、金銀錠用了多少?壽具用得什麼木頭?送葬時去了多少人?高先生無後,便無盡人子事親之人,死後乞葬,誰承摔喪駕靈之任?路上可有相熟的路祭?張先生去祭奠沒有?”
小皇帝每提一問,馮保臉色就蒼白一分,不上三五個問題,那司禮監大珰臉上雪白一片,額間都細細密密地出了一層汗。皇帝的語氣一點兒都不嚴厲,甚至算得上是和顔悅色,可是不知為何,這種面面俱到讓人打心眼兒裡提着一口氣。
“給皇爺請罪,奴婢實在不了解詳情,不敢有溷聖聽,等回去詳查,再來回禀。”
小皇帝笑着點頭道:“回去詳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