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皇後細雪一樣的臉上不由得一紅,掩飾道:“最近精神有些不濟。”說罷,沉吟片刻,緩緩道:“我總覺得這件事情,大有文章。”
李氏知道陳皇後聰慧明達,出自書香世家。世廟慎澤賢淑,按照國母的标準選出來的女子,與自己這蓬門荜戶沒讀過書的不同,所以李氏常常向陳氏求教,隻是陳氏自持,往常不願意多嘴多舌。今日見她願意多說兩句,李氏樂得聽聽陳氏的意見。
“馮、馮保剛當上司禮監掌印不過幾日,就接到雪片似的彈劾。想我大明國朝二百年,有誰一上任就怨聲載道的?”
李氏恍然,“沒錯,他這掌印才當了幾天,是賢是愚且看不出來呢!哪裡就招得天怒人怨了?”
“怕就怕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姐姐是說,他們針對的不是馮保。而是,我?”李氏蹙起煙黛色的眉稍,憂心忡忡地自問道。
陳皇後見她驚懼,忙伸手拍了拍她,搖頭道:“不一定。”
李氏一雙妙目睇過來,眼神催促着。陳皇後不疾不徐道:“有可能不是為了一個人,而是為了某件事。馮保當上掌印,是咱們當時商量後,皇帝下的中旨。這皇帝的中旨繞開了内閣,閣臣會答應麼?這不是平白削去了閣老權柄麼?”
“對對對,姐姐說得在理。”李氏恍然,“難怪高胡子這一出出地鬧事,原來症結在這裡!枉費先帝如此信任他,命他輔政社稷,就為了這點兒事兒,他就想要另立周王為帝,真是豈有此理!”
皇後聞言大驚失色,“另立周王為帝?怎麼會?!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先帝龍馭那天,馮保說高胡子在内閣值房公然稱十歲孩子如何為君王?!欲要立周王為帝。我聽了此話簡直氣得倒仰!”
“果有此事?”皇後聽了這話更覺不可置信,向四周打量須臾,問:“馮保呢?怎麼不在此。”
這時崔姑姑端着一盤碧玉香瓜緩緩而來,按品将瓜果、點心恭恭敬敬地呈上,聽到陳氏的問話,忙蹲身施禮答:“回娘娘話,馮公公在司禮監值房中偷偷抹眼淚呢!一時儀容不雅,不好來見主子,便吩咐奴婢将文書帶來。”
陳氏聽了這話,倒是歎了口氣道:“天地也隻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顔淵。也是難為他了。”
見崔姑姑招手,漆盤盛着的一疊書稿呈上來,李氏不由得顯出三分不耐神色:“這是什麼?又是六科彈劾的奏疏?”
近前來看,卻不是奏疏,館閣體恭撰:《<資治通鑒>直解》,臣張居正謹奏。
“這是?”李貴妃奇怪地問道。
一直在旁聽默不作聲的朱翊鈞跳下榻來,興緻勃勃道:“這是給我的。那天我讀宋朝司馬公的《資治通鑒》,十分不解,為何在漢晉之交,司馬公立《魏紀》,而沒有《蜀漢記》、《吳紀》,就寫了問題,讓馮大伴遞給了張先生,這應該是張先生的回信。”
朱翊鈞好奇的拿起那一摞文書,“咦?怎麼這麼多?張先生是給了我一整本書麼?”說着就翻開來看,隻見正文節錄了上起三皇五帝下至元末大事,各各加以講解、句讀校勘,而且對重要人物、名物制度、生僻語詞加以簡明的注釋,并撰寫了評議。全篇字迹工整,語言簡練凝實,深入淺出,娓娓道來。簡直是為十歲孩子量身定做的教科讀物,朱翊鈞不由得有些震撼,自己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收到過如此奢侈的禮物。
旁邊有一封奏疏:臣等聞商之賢臣伊尹告其君曰:“德惟治,否惟亂。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唐太宗曰:“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見興替”。臣等嘗因是考前史所載,治亂興亡之迹,如出一轍。……伏望皇上俯鑒愚忠,特垂省覽,視其善者取以為師,從之如不及;視其惡者用以為戒,畏之如探湯。……千萬世之下,又必有願治之主、效忠之臣,取皇上今日緻治之迹,而訴之丹書,守為模範者。
朱翊鈞不由一歎,何須千萬世?不過短短十年,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京城的繁華熱鬧,托舉了百萬人的歡愉美夢,一時被冰冷的刀鋒驚醒,功成者隳、名成者虧。是權勢的巅峰不予寸地可容他人?亦或是十年來的諄諄教誨被視為控制羁絆的手段?
美夢醒來,他方明白,魏阙蘭宮的巍峨森嚴困住的不過是一副皮囊。豺狼虎豹,蚊蠅鼠蟑,各行其道,可歎朝廷百萬經理,卻垂成中止,何等可惜!可歎!他将先生至精奮力奪得的炳國之權用在了清算先生新政之上,人不可惜,國法可惜,黎民百姓的沉默,不曾留在青史丹書中的悲憤,被迫消失匿迹的痛苦,編織成他作繭自縛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