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完楊博的奏疏,同樣遞給了馮保,溫聲道:“馮大伴,讓六部尚書和衆卿都看看吧,說說意見。”
馮保恭敬地接過奏章,依言下了禦階,略過了高拱、楊博,先将奏疏遞給了朱希忠。
成國公接過奏疏,不過掃了幾眼就臉色大變,手上哆嗦着幾乎拿不住這薄薄的紙張,也不敢再看,趕緊遞給了下一位。
此時就是傻子,也意識了有問題,看到的人無不色變,沒看到的人不由得心裡打鼓。
武勳、尚書、科道言官、通政使,大小九卿手裡輪了個遍,奏疏不免又回到了朱翊鈞手中。
文華殿中空氣幾乎凝住,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衆人的後背都被汗水潤濕,終于有人頂不住壓力,‘噗通’一聲暈倒在地,旁邊的官員不由得在心裡暗罵:好個賊囚,這等好事倒讓你占了先手,我也想暈好不好,倒讓别人拔了頭籌!
倒是朱翊鈞輕笑了聲打破了一殿的凝滞:“大暑日頭底下,室内氣息不通,恐怕是中暑了,将人帶下去緩緩就好。”
馮保在旁召了召手,上來兩個小黃門,将暈過去的官員架了出去。
“都說說吧,對此有什麼看法?朕沖齡踐祚,政務不純熟,想聽一聽各位公卿的意見。”
殿内一片靜默,無一人應答。很好,自己這皇帝當得很有意思,連個捧臭腳的幫閑都沒有。能生氣麼?不能,這種局面處理起來隻有一道,無他,唯耐煩耳!
朱翊鈞開始點名,“成國公,你先說說吧。”
朱希忠被這話驚得幾乎一跳,遲疑道:“聖上,臣平生隻熟悉武事,于政務上隻是平平,實在、實在是有心無力。”
三十六計走為上,明哲保身之計。
“無妨,成國公是朕的長輩,也是曆經世事的人,朕沖齡踐祚,也想聽一聽長輩們的教導!”
成國公聽聖上如此說,被吓得立刻跪下道:“臣不敢!臣無心欺瞞聖上,隻是才能平庸,唯勤慎恭肅以侍上,方不負陛下之恩。願聖上俯賜矜憐,勿加罪責。”
“那你說說對高先生和楊卿兩份奏疏的看法吧,廷議不論罪,但說無妨。”
朱希忠再行一禮道:“對此奏疏,臣不以為然。高閣老和楊尚書固然是為了政簡刑清,但聖齡方幼,又有文武課業、臨朝聽證,講書、攬本,系每日常事,若如奏疏所言,玉音親答、親召大臣、親批奏疏,未免過于繁重,緻勞聖體、不利保身,不若等龍體稍長,再行此道為妥。”
朱翊鈞明知如此,朝廷之上人人皆知,卻人人不言,是何緣故?蓋因所求之大、所失之小也!就是小皇帝也不能同時對上内閣首輔和吏部尚書的,他聽了成國公所言,反倒對高拱和楊博點了點頭,隻得道:覽卿等所奏,甚于新政有裨,具見忠荩,俱依拟行。
内閣的奏本與吏部尚書的奏本在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的氛圍下被小皇帝輕描淡寫地應承下來了,高拱與楊博互相對望了一眼,彼此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百官這才紛紛松了一口氣,就剛剛那個氛圍,恨不得再上演一次左順門事件,就怕鬧不好就是一場血濺玉階!大明朝可不是沒有被毆死的大珰。
就是禦階上看似鎮定的馮保,也悄悄地長出了一口氣。廷議接着進行,刑部尚書劉自強之前上了一本,是倉大使與礦監争妓緻死之事,馮保剛剛回了一句,就被群起而攻之,刑部尚書劉自強剛剛露個頭就縮了回去,現在再拿出這個案子來看,怎麼還是如此别扭!
下方的高拱翻開刑部的呈報,也皺緊了眉頭:“刑部與大理寺會同辦案,依律處置!”這話與馮保是一個意思。
河南、礦監、倉大使、委任官……
朱翊鈞恍然!
這哪裡是什麼兩男争女的案件,這分明是火燒糧倉的路數。
絕妙!還是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倉大使的具體職責包括管理倉庫的糧食收支、賦稅和軍屯收入等事務,現在人死了,倉庫保管的諸多不實,俱可以有人背鍋。
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管舊官賬,新上任的官員正好可以将之前的錯訛推到前任身上,從容将之前賬目翻篇。
偏偏這位倉大使還是個委任官,這就不得不提到大明出售官銜的“開納事例”。這“開納事例”始于世廟嘉靖時期,當時九廟被毀更建,時邊饷亦告匮。緊接着三殿又遭災,繼太宰許贊議借百官俸祿之後,各衙門公疏或各官私疏以捐俸為請,主上亦欣然俯從。
剛開始隻是各官私疏捐俸,到後來公開娟捐俸,直至不要俸祿,再至倒給朝廷錢财就為買一個官位。最終變成了政府出售某些官銜,其數額因而不易确定捐俸助工的“開納事例”。
這也難怪高拱都諱莫如深。地方出售部分官職這種行為,雖然從未制度化,但卻是官府一項穩定的隐性收入,這位被毆打緻死的倉大使是個捐官,地方衙門拿着這點兒把柄,一口氣将内閣首輔和吏部尚書的嘴巴堵住了。
這事情妙到毫巅的地方在于,行兇者還是礦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