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又落下淚來。
宋何意已經習慣了師傅總是傷春悲秋,卻還是心裡一糾。
老道說:“世間萬物都有緣法。你親緣将盡,師傅舍不得你傷心,叫你回去同你爹娘好好告别。”
從四歲到十二歲。八年不足以讓宋何意長大,但是足夠讓一個王朝傾覆。各地戰火紛飛,征兵的令一道急過一道,終于征到了宋何意的爹爹頭上。
宋何意千嬌百寵長大,沒受過苦,怎麼肯就此信了師傅的卦象?
他說,天道無常,他親自入局,隻求不悔。
宋何意跟着父親一起參軍。
有心氣的少年總覺得人能勝天,他修煉八年,雖然玩的比學的多,可到底有些修為,難道在亂世之中都不能做到保全性命?
可是宋何意低估了戰場上人群的戰鬥,高估了個體的影響力。
宋家父子在戰場上活了将近十年,熬成了個不大不小的将領,但是舊時代的衰落,新時代的興起是大勢所趨,沒人可以扭轉。
在一場渡水戰役之中,宋青禾身先士卒,溺水而亡。
宋家包了一畝荷塘,宋青禾在水裡過了二十年,他是水生水長的人。
宋青禾年輕的時候,一揮手臂可以劃過半個池塘。上個月,宋青禾在行軍路上路過小溪,還興起紮個猛子,很久都不起身,水面上沒有一個氣泡。
可是死的人太多了,密密麻麻的屍體覆在江面,沒有讓他遊動的空間。揮動手腳,隻會被橫出的兵刃劃傷。可是宋青禾的兵都死了,沒有給他留出求生的餘地。
江東荷荷,無顔渡江。
宋青禾就這樣死在水裡。
那年宋何意二十二歲。
宋何意帶着餘下的人,且戰且退。他試圖扭轉戰局,可是天命不憐他,他天生就站在注定失敗的一方。
鏖戰三年,他母親也死了。
宋何意的母親汪萱是個柔弱的女子,她有一個做将軍的丈夫,随後有一個做将軍的兒子。可是她在軍中從來沒有坐享其成,她在軍中做的大鍋菜大家都說好吃,那張普通男子都舉不起的鐵鍋,在她手中也像聽話的孩子,臂長的鍋鏟在她手上如臂使指。
汪萱是餓死的。
軍中的糧草像被火燒,夥食一日不如一日。
宋何意日日灼心,殚精竭慮,竟然沒有注意到母親已經面黃肌瘦。
餓殍遍野,而他的母親就在行軍之中突然倒下,猶如荒野之中的一片枯葉,再也沒有起來。
宋何意就是在這樣的荒野成仙。
多麼荒謬。
宋何意隻聽過一将功成萬骨枯,就是像他和他父親一樣,未必有什麼真才學,隻是他們活了下來,就成了将軍。
可是怎麼成仙,也要萬骨枯?
宋何意不解,他欲往上界,尋求一個答案。
凡間那支軍隊也就原地散了。剩下的人跑的跑降的降,化作新王朝的一個瘡,幾年之後就被祛除。
宋何意顧不上新王朝的欣欣向榮。他隻是固執的,一次又一次去冥界,去找他的父母的轉世。
可是找人很難,找到了人更難。
熟悉的面容,有時是孩子,有時是成人,有時隻剩一方土墳。
宋何意在蛟龍宮中,抿一口酒,輕聲笑道:“你看,多稀奇。明明是一個人,轉了世,換了記憶,就,就什麼也不同了。我成仙之後以為我的父母失而複得,以為我總有一天能再找到他們,能好好團聚。”
“可是他們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人了。”
“天命,竟如此。”
蛟龍把懷裡的越小舟攏緊,隻是說:“睡覺吧。早些睡,明天還有很多事。”
宋何意說:“是啊,還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