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傍晚夕陽中細細的魚竿,帶着魚腥味的風,和老師口中天南地北的風光,如今漸漸模糊成一點帶着水霧的夕陽。後來父母逝世,家道中落——是的,父母一直以來擔憂的事還是成了真。他已經不存功名之志,是不過去京城遊玩順道考試。然後,他就在西子城碰到了林姑娘,那個在西湖水霧中浮現的女子。
蛟龍有時候抱着他會親昵地舔他,會很用力地纏着他,會貼在他裸露的心髒上面說愛他,可是他知道不是的,那不是愛。他不是沒有愛過人。在他在湖畔第一次見林姑娘,在他跪在那些小妖面前發誓會一輩子對林姑娘好,在他與林姑娘拜堂成親許諾一生一世一雙人,在他将佩劍封起、決心不叫林姑娘與父親分離,終身守在西子城城的時候,他的心都比那個永遠懷疑、居心叵測的蛟龍真誠。他回應林姑娘的期許,與她共同經營店鋪,在傍晚回家的時候走過重複的街道、為她精心挑選每天帶回的小吃的時候,從未有過一刻懷疑與後悔。
越盡山從前自恃從不後悔,隻是在那些模糊混沌、沒有神志的日子裡,在他的血脈和心髒被一點點焚燒的時刻裡,他也痛的掉眼淚,那些咬牙裡有多少恨意,那些淚水裡又是否有後悔?越盡山自己也不知道。他從來沒有想過記憶的存在會讓他這麼痛,痛的讓他在收到蛟龍的靈力沖刷的每一次,都把那些記憶剝離封存一點。
妖界有一種留影珠可以把自己或者他人的回憶抽離出來供給他人觀看,越盡山從未學過這種術法,所以他隻會剝離而不會自己保留。他把那顆自己凝出來的珠子收在心髒的位置,然後和心髒一起焚燒。林姑娘的呼吸在他胸腔跳動,但是他已經全然不記得了。
不記得很好。不記得自己雞飛狗跳的童年,不記得自己仗劍江湖的肆意,不記得自己兩情相悅的青澀,不記得從天而降的災禍。什麼都不用記得,隻要記得他是蛟龍的伴侶,隻要記得自己無法自救的命運,然後選擇屈從就夠了。
剝離記憶,究竟是越盡山的盡力而為,還是他身體在苦痛之中的自救,誰也分不清。
但是總歸,忘記會讓他活的更好。更好,更輕松,更容易放棄。在蛟龍面前,放棄從前的大部分,就能獲得好日子。
小越盡山的驚蟄木隻有蛟龍人身的巴掌大,所以當蛟龍比他人還大的臉湊到越盡山面前時,他隻覺得窒息。哦,這話似乎不對,他如今已經不需要呼吸了。蛟龍灼熱的呼吸撲在他身上,刻意掐着嗓子像哄小孩:“乖乖,你醒了,還記不記得我是誰啊?”
越盡山擡頭看他,他神色十分期待,沒有一絲慌張忐忑,仿佛成竹在胸。他隻是同越盡山打個招呼,畢竟對方怎麼可能忘了他呢?
他的想法很對,哪怕是大夢初醒,越盡山也沒有忘記他。他想說話,但是面部肌肉——阿不,是驚蟄木還不完全受他控制,“蛟融、蛟龍殿下。”他動了動腿似乎打算走兩步,然後腿就不聽使喚地打了個結,一頭從蛟龍掌中跌下,在空中轉了幾個圈,重重摔在蛟龍另一隻手上。越盡山覺得暈頭轉向有點想吐,但是實際上身體不怎麼痛。他好像,真的有了個新的身體。
蛟龍馬上把他捧起來,十分親昵地用臉貼過去,說:“乖小舟,你醒了真好!當然啦,你之前也很可愛,我都很喜歡!”
越盡山茫然,他隻是覺得,現在木頭的軀體,貼着蛟龍的臉,感覺似乎不太一樣。不過好在他也不太在乎,隻好點頭,哪怕他不記得所謂的“之前”是什麼樣的。他輕輕蹭了蹭蛟龍的額角,乖乖說:“謝謝。”
蛟龍更開心了,說:“乖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