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侍衛單膝見軍禮,黑壓壓一片齊齊下拜,四下不聞雜聲,唯有悍然的“謹遵大人鈞令”,氣沖雲霄,聲震山河。
面對此情此景,恐怕就是清心寡欲的聖人都難以不生出心潮澎湃之感。
隻一武官統領而已,倘若日後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該是何等滋味?
季承甯一怔,但這個想法轉瞬即逝,馬上就被胸口鼓脹激蕩的感覺所取代。
許是盛極必衰,連老天都看不慣小侯爺如此得意,也許是梅雪塢傷得實在不輕,被擡進府中時氣若遊絲得好像隻剩半條命,榮熹長公主見後大驚,問過前因後果,險險咬碎了一口銀牙,“那季氏小兒,竟狠毒至此!”
送梅雪塢回來的侍衛小聲道:“殿下,季大人還說,待令郎養好了身體,再做,再做打算。”
榮熹怒極反笑,“好得很!”
今天下午她便進宮面聖,非要據實秉明陛下,叫陛下看清這個所謂乖巧賢良的寵臣到底個什麼狗仗人勢,嚣張跋扈的混賬。
然而還沒等長公主入宮,彈劾季承甯的奏疏就再度堆滿皇帝案頭。
秦憫大氣都不敢出。
不足十日,連着被禦史台群起而攻之兩次,這其中有曲禦史費心周旋,彈劾季承甯的折子竟還多得像玄州臘月的雪花片。
不是他說,季小侯爺這行事也忒,忒驕狂了!
曆來臣子驕橫至此,哪個能善始善終,全身而退啊?
“啪。”
折子被重重摔在案頭。
坐在對面的三皇子周瑛一震,而後心中升起欣喜。
陛下終于對季承甯動怒了。
禦書房侍候的衆人皆屏息凝神。
“李奉說季承甯行事兇頑、仗勢欺人,”皇帝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老三,你說,季承甯仗得誰的勢,是永甯侯的遺澤,還是季琳的威風,又或者,是朕的寵愛啊?”
周瑛聽皇帝似有發作之意,斟酌道:“兒臣以為,仗勢欺人實在誇大其詞。小侯爺不過是年歲輕,行事不謹些,但輕呂衛到底聯絡着皇宮内外,諸大臣皇親子弟多在其中,小侯爺這個張揚淩厲性子……”
“怎麼,你繼續說。”
周瑛吞了了口唾沫,大着膽子道:“興許,去刑部、大理寺更相宜。”皇帝示意他說下去,周瑛得了鼓勵,接下來的話就流暢多了,“輕呂衛司長,或許,選個和光同塵,長袖善舞的官員會更好。”
話音未落,卻聽皇帝笑了聲,“譬如,與你交好的許敬恩?”
他雖在笑,眼神卻冰冷無比。
周瑛悚然劇震,不期皇帝會向自己發難,撲通一下跪倒,“兒臣絕無此意。”
皇帝冷笑,“朕知道,自從失了許敬恩這個左膀右臂,你探聽消息便受礙不少。”目光陰陰測測地劃過奏疏,那上面端莊地寫着:臣李奉進奏,“李奉,是你的門人吧。”
皇帝是笃定,而非疑問。
周瑛冷汗唰地下來了,将心一橫,嘴硬道:“陛下,兒臣與李奉并無往來。”
下一秒,那白花花的奏疏劈頭蓋臉地落下。
周瑛渾身發軟,一動不敢動,隻垂首跪着。
皇帝微微一笑,“因着承甯與東宮交好,你便萬事容不下他,”他敲了敲指下還未來得及翻開的奏疏,話音陡地轉柔,“阿瑛,你是皇子,别耍這些在小處的聰明。”
周瑛汗如雨下,啞聲道:“是,兒臣受教了。”
“下去吧。”
“是。”
周瑛倉皇而出,正與等待外面的榮熹長公主相撞。
“瑛……三殿下。”
“姑姑您,”周瑛一下就明白了榮熹所來為何,苦笑了道:“姑姑,我那有上好的傷藥,不若姑姑同我一道去取?”
榮熹方才聽到内裡情形,聞言緩緩點了下頭,“也好,多謝三殿下。”
陛下對季家人竟如此寵愛。
他們都錯了,他們以為永甯侯死後,季氏這個綿延不過數十年的家族便如無根之木,頃刻間就會枯萎,然而十六年過去了,季家不僅出了個貴妃,還有刑部尚書,現下,又再度要把手伸進軍界了嗎?
禦書房内,皇帝若有所思。
先前禦史台彈劾季承甯懶政渎職,現下又彈劾季承甯做事手段太狠辣,不做事被彈劾,做事被彈劾,禦史台雖苛刻,但還沒反複無常到這副田地。
自然是,有人授意。
皇帝漫不經心地翻開奏疏,笑道:“秦憫,你消息也算通達了,可知道,許敬恩重傷成殘廢的事情?”
秦憫一驚,賠笑道:“陛下這話便是在調侃奴婢了,奴婢居深宮中就是個聾子、瞎……”他覺察到帝王的視線,“是,奴婢聽說了。”
皇帝笑問:“你覺得,是誰做的?”
秦憫雙膝一軟,“奴婢愚鈍,實在不知。”
皇帝一笑,“朕也不知。”
許敬恩已是廢人,老三有可能怕他洩露機密而動手,但可惜沒殺成,又或許,皇帝眸光陡冷,是東宮?
他面色無改,垂眼細看,發現竟是季承甯的折子,皺着眉點評:“幸而勝在鐘鳴鼎食之家,不然這筆破字連科舉都過不去。”
語氣卻含着點笑意。
往下看,眉頭漸漸展開。
季承甯先給他請罪,請罪的理由是情急之下非常之舉,有失官體,顯然覺得自己打梅雪塢正确得不能再正确。
皇帝好像已經看見少年人驕驕橫橫地挑着下巴,滿面理直氣壯,卻偷偷拿眼睛觑長輩表情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聲。
再向後,神色卻是越看越凝重。
少年人的奏疏文法還極稚嫩,但很有條理,毫不隐瞞,一針見血地指出輕呂衛中諸多問題。
平心而論,若要整改輕呂衛,絕不是一件好差事,輕則得罪一幹豪族子弟,重則在權勢傾軋中獲罪,死無全屍。
可這個少年卻一往直前,毫不畏懼地對他說:“願為君王掌中劍,披荊斬棘,萬死不敢惜身。”
皇帝握住奏疏的手陡地收緊。
因為是親子,所以,就能如此相像嗎?
“咔。”
秦憫惴惴,“陛下?”
片刻後,皇帝大笑,“好好好,這才是季家的兒郎!”
“秦憫,把這個折子謄寫一份,送到餘慶宮去,”皇帝眼尾都露出了幾縷笑痕,“貴妃見了定然也高興。”
不多時,榮熹心事重重地回府。
望着才醒過來的兒子,長公主強忍着歎息,撫摸着梅雪塢的額發,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隻是現下情勢不同了,需得暫時避其鋒芒。”
梅雪塢不可置信,“娘,您是陛下的親姐姐啊!”
榮熹的手頓了頓,“罷了,你好好養傷吧,娘明日再來看你。”
……
如果說先前衆人還對季承甯的承諾有所懷疑的話,小侯爺一個月不間斷的一同訓練巡防,則讓衆人的懷疑散得幹淨。
季承甯樣貌好,治軍又嚴苛,他帶人巡街時百姓非但不躲,更有膽大的女娘從樓上扔軟帕,去巡視一次回來,被李璧戲稱——“多得能開綢子鋪。”
季承甯的回應是給了他一腳。
他本沒在意此事,回府還當個笑談說給崔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