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仲嘴裡發苦,但不敢反駁這個祖宗,道:“凡入輕呂衛,皆要恪盡職守,一心奉上……”
“公務期間,不得飲酒作樂。”
“不得眠花宿柳。”
“不得欺壓良善,索要錢财。”
“不得與豪強勾結,徇私枉法。”
……
正堂露天,早上時清風徐來很是舒服,衆人本想着在這裡等,既可閑坐聊天,又遠遠地避開了官署大門,季承甯隻能吃個啞巴虧,發作不得,誰料日晷影動,漸漸到了正午,整個正堂中唯一有陰涼的地兒,就是季承甯坐的軟塌。
熾熱的白光鋪天蓋地地湧來。
他們被曬得發昏,季承甯卻悠閑地靠着,一隻細長的手漫不經心地彈着軟塌雕花扶手玩。
方才說還麻的少年忍無可忍,“你……”
剛發出了個氣音,季承甯擡手。
一截嶙峋瘦長的手,日光下,白得好似玉琢。
明明姿态懶散,卻帶着種,叫人不得不俯首下拜的威懾。
他下意識住口。
季承甯道:“好了,輕呂衛律想必諸位已經詳熟,我便不在此贅述了。我隻說一樣,輕呂衛逢五都要在演武場訓練,任何人不得懈怠。”
他起身。
原本含笑的聲音陡然轉厲,“若有違禁者,煌煌律例在上,休怪本官不近人情!”
他話音淩厲,衆人毫無防備皆被吓了一跳,尤其是那聚精會神看着他的少年,更是悚然一驚。
然而下一刻,季承甯就揚唇,露出個再粲然不過的微笑,“不過,本官相信各位同僚都是青年才俊,肩負家國之責,受陛下隆恩,必然恪盡職守,絕不犯禁,對否?”
他變臉如翻書,衆人被他時冷時熱的态度弄得都有些惴惴,忙道:“是。謹遵大人鈞令。”
季承甯笑,“散罷。”
衆始散去。
季承甯則毫無儀态地繼續往後靠,“靠枕太軟,我躺着不舒服。”
呂仲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大人,您說什麼?”
“我說靠枕太軟,面料質地又太粗糙。”季承甯起身,嫌棄地拂了拂袖子。
呂仲忙道:“小的趕緊讓他們裁新的送來,敢問大人喜歡什麼顔色?”
“黑……”季承甯忽地想起那天崔杳給他披在身上的大氅,“茜色吧,要蟒緞。”
“是,是。”
季承甯道:“呂仲,”呂仲立刻點頭,“你辦事老練周到,我很滿意,”呂仲不期竟能這麼快地受到上司賞識,臉都笑開了,小侯爺忽地話鋒一轉,“裁制新靠枕的銀錢,是誰出?”
呂仲殷勤道:“當然是走官帳,請小侯爺放心。”
季承甯語氣愈發溫和,“曆來都是如此?”
呂仲一怔,而後才反應過來小侯爺是在套他的話,隻覺腦子哄地一聲炸開了。
季承甯從他的表情裡已經得到答案,微微一笑,擡腿就走,“不要了。”
季承甯說不要的,自然是靠枕。
呂仲盯着那簇新的軟塌瞅了片刻,倒吸一口涼氣,叫苦不疊,“又來了個祖宗!”
呂仲口中的祖宗正在自己辦公的書房參觀。
說是辦公用的書房,但占地面積和尋常人家的小院差别不大,布置得極素淨,卻在小處見豪奢,名家字畫無所不有,季承甯随手拈起一方硯台都是前朝名家篆的款,隻一方硯台便值千兩白銀,再往裡還有一小小别間,放着張一丈長一丈寬的雕花床,顯然是給人休息用的。
呂仲已跟了上來,冷不防聽到他新祖宗問:“這些都是走公帳?”
呂仲讪讪道:“這讓小的怎麼好說。”
“上官問話,自然要實話實說。”季承甯掐挑眉,“既都走公帳,便是朝廷的東西,等下差人把這些都封存起來,放進庫中。”
饒是呂仲閱人無數都被季承甯弄懵了,一雙眼睛愣愣地瞅着他,“那,”他結結巴巴道:“大人用什麼?”
“這不必你管。”
季承甯在裡間站了片刻,隻覺得那熏香濃得嗆人,嫌惡地扇了扇鼻子,“還有這些,一并封起來。”
“大人,曆來官署所用都是朝廷供給,今日您,您若自己備上,旁人或許會議論紛紛。”
季承甯挑眉,“誰議論?”
呂仲:“……”
他哪敢說!
季承甯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吧,把外面的玩器字畫都收起來,隻留辦工所用,核對好的單子給我抄一份送來,哦,還有這張床,也送入府庫。”
前者乃季承甯封存登記以待來日所用,後者——小侯爺潔癖作祟,絕不肯躺别人躺過的床。
就算來日他真要在官署休息,叫侯府的匠人另做好的送來便是。
呂仲如獲大赦,忙不疊地應了。
因為季承甯的“讓步”,他居然對這位新上司産生了些感激之情。
他跟上季承甯,提醒道:“大人新官上任,按成例,應該去拜守官神。”
季承甯揀了張幹淨席子坐下,示意呂仲也坐,“為什麼?”
後者受寵若驚,坐到和季承甯不遠不近的地方。
他心道哪有那麼多為什麼,面上卻看不出一點不耐煩,“回大人,曆來大人都會去拜神像,求官運順遂,平步青雲。”
“許敬恩也拜了?”
呂仲:“……是。”
季承甯一聽許敬恩也去了就覺得這神不靈,許敬恩現在連下不下得來床尚未可知,還平步青雲呢,他再用力點許大人就得平步地府,無趣地擺擺手,“你下去吧。”
“是,是。”
呂仲走前還不忘小心翼翼地掩住門。
季承甯一手撐颌,目光空空蕩蕩地落在對面挂着的風雪美人圖上。
大雪如絮,朱衣搖曳,明明隻一道墨痕,卻叫人看出了千般寂寥,萬種風情。
季承甯捏着案上暖玉鎮紙玩,一對瑩白獅子頭在他手中轉得虎虎生風。
輕呂衛乃聖上親衛,本該最端甯肅穆之所在,然就他半日所見,便有官員狎妓、侍衛疏于訓練、貪墨挪用國帑種種。
他雖知道水至清則無魚,但,至少也得是水。
照他看,陛下這輕呂衛充其量隻能算泥坑子,諸位同僚都是泥坑裡快快樂樂打滾的烏龜,轉念一想,自己現在是這群烏龜的首領,乃是個頭号大王八,小侯爺腦子一抽,竟伏案笑出了聲。
“嘎吱。”
季承甯擡頭。
畫像上的朱衣墨發的美人變成了活的,朝他徐徐步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