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甯呆滞了幾秒。
就這須臾間,阿洛眼疾手快地撈住他的肩膀,将人從錦被底下挖了出來。
他卧房裡絕對不冷,然而乍然離開溫暖的床榻,季承甯裸露在外的頸子還是立刻浮出了層小疙瘩,他搓了搓脖子,絕望道:“好想緻仕。”
阿洛:“……”
這才第一天上班,就想着退休了。
季承甯被拖着去梳洗更衣,官服是昨日宮裡送來的,乃是數套黑紅并重,端雅威嚴的長袍,若逢慶典,應着銀甲明光铠,但送衣服的小黃門道适合世子身形的铠甲尚未制好,半月後再送到府上。
季承甯仰頭對着一人高的水銀鏡調整衣領。
唯見鏡中人身姿玉立,颀長筆挺,一身莊重的官服非但沒壓住小侯爺那股绮麗多情的氣韻,卻因斜帶官帽,更添十分風流。
官服正好,他本就比尋常人更高挑些,這官服的袖子與下擺亦是加長的。
季承甯輕啧了聲。
宮中怎麼會有同他身量相近的官服,就算是現趕制,也太快了。
懷德正在給他系玉佩,聽到聲響傻傻地問:“世子,怎麼了?”
季承甯歎道:“好個風華絕代的美郎君。”
懷德無語,持正忙擠過來,道:“就算檀郎再世,也抵世子十中二三。”
季承甯謙虛地糾正,“四五。”
時辰還不算晚,季承甯又用了幾個魚尾蝦泥馄饨,這才騎馬而去。
時下規定官員必須騎馬,無論文武,除卻六十歲以上的老大臣,或身體清弱有宿疾者,還有陛下特許的官員,方有乘坐轎辇上下官署的恩典,否則被禦史見了,一律彈劾。
官員騎馬時若談笑玩樂、姿态不端、衣衫不整、在馬背上用飯,一律視為有失官體,依舊要被彈劾。
幸而輕呂衛上班時間與别的官署要再晚些,多碰不到禦史,就算碰的見,也會盡量當看不見這堆毫無規矩的纨绔子弟。
季承甯到官署時已是巳時三刻。
輕呂衛内的管事官吏早知道季承甯要來,乍見來人形貌,便知是新司長到了,忙喝令其他人去給季承甯拴馬,自己則三步并兩步,殷勤地迎上去,見了個禮,“司長大人。”
“你是?”
管事滿臉堆笑,“小的是輕呂衛内的管事呂仲,大人若有安排,一應告訴小的便是。”
季承甯點點頭,知道此人是管理雜事庶務的。
隻是,為何隻有吏,而沒有官員出現?
呂仲殷勤地将季承甯往内請,“大人,諸位大人想着在官署外恭迎大人,未免顯得張揚,為防止禦史彈劾,便都在正院内恭候大人。”
季承甯微微一笑,“原來如此。”
繞過重疊疊的高牆,他笑道:“我還以為是各位同僚給我下馬威呢。”
諸人的心思被一語道明,呂仲隻得幹笑,擦了把臉上根本不存在的汗。
輕呂衛的諸人對季承甯的到來的确算不上歡迎,本來嘛,大家已同許敬恩許大人打成一片,現下換了個新上司,還要再想辦法試探性情拉攏合謀,更何況季承甯還是個京中聞名的難惹脾氣。
且就算許敬恩獲罪被罷官,新司長也該從兩位副長裡,再不濟,從其他功績卓絕的侍衛中挑,皇帝直接指下來個十八九歲,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來做頂頭上司,誰能甘心?
陽光撒入,面前豁然開朗。
觸目所見,乃一極軒敞大氣的露天花廳,依次序擺了數十張竹席,不過并沒有坐在上面,正前方一張紫檀木雕花軟塌,擺在梨樹蔭下。
這便是正堂了。
季承甯還沒等邁進去,裡面陣陣嬉笑說話聲已飄來。
“啧啧啧,昨夜問花樓裡林大人之神勇,實在叫我等佩服啊。”
“哪裡哪裡,我素日也是如此,平平無奇,倒叫齊郎見笑了。”
又有人道:“三郎,你那鷹訓得怎麼樣了?”
“寶祥樓的廚子是南來的,做得一手好琬州菜,待散了衙,咱們一道去如何?”
凡吃喝玩樂無所不有,亂哄哄烏遭遭的不似官署府衙,倒像是在酒樓内吃喝玩樂。
這地方,季承甯挑眉——他可真是來對了!
季承甯才邁出半步,正堂内的話音陡地一停,諸人不約而同地轉頭,面向他們這位新上官。
其所着朱紅濃黑皆是重色,卻一點都沒鎮住此人濃墨重彩,嚣張跋扈的美貌,一時間衆人皆呆立了幾秒——這就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季小侯爺?
這樣的容貌,有侍衛意味深長地朝同僚一笑,心道,難怪陛下如此寵信。
不知是誰率先反應過來,躬身見禮,“大人!”
衆人這才回神,忙齊刷刷地彎腰見禮,方才看癡了的幾人面頰火辣辣發燙,“參見司長大人——”
“諸位客氣了。”季承甯毫不怯懦地受了禮,自己大搖大擺地走進人群,挑了那張最舒服的軟塌坐下。
衆侍衛:“……”
輕呂衛内皆是出身貴胄的官宦子弟,因不願進學或者沒有爵位繼承,才進入輕呂衛,一則有了公事,不能再像從前那般遊手好閑,二則,天子近衛的名頭說出去也好聽。
可以說,在場正兒八經的侍衛沒有一個出身低微,也沒有一個不嚣張跋扈的,見季承甯這麼大咧咧地坐下,都靜默了一瞬。
他們可都還行着禮呢!
季承甯慢悠悠地抻平了衣袖上微不可查的褶皺,好像才注意到見禮見得胳膊酸痛僵直的下屬,“哦,免禮。”
衆人直起腰,心中不快愈甚。
這季承甯仗着天子縱容也忒嚣張了,就算背景煊赫,他平白撿了個天大的便宜,更該與同僚好好相處,以求官途順遂,畢竟,這裡面身份比他高的可有的是,于小侯爺升遷可能無益,但絕對能給他添上偌大的絆腳石。
洛京城内,最不缺的就是鳳子龍孫。
見季承甯如此傲慢,衆人一時間甩手的甩手,跺腳的跺腳,間或砸着兩聲怪聲怪氣的抱怨,衣袖都打得刷拉刷拉作響,正堂内亂作一團,擺明了是對這個新上司不滿。
若是換個臉皮薄的上司,這時候早被臊得滾到軟塌下面去了。
季承甯窮極地打了個哈欠。
陰陽怪氣的功力連他二叔一成都沒有。
小侯爺往後一倚,手臂順勢憑靠在軟塌上,掌心托着側臉,神情懶懶散散,一對濃密若扇面的長睫倦倦地往下壓着,好像在看戲台子上演戲,還是功夫不到家的那種拙劣演出。
他不尴尬,衆人隻覺自己好像成了個被人盯着看的猴,羞惱地放下手。
季承甯興緻缺缺,懶洋洋地問:“手腳都不麻了?”
有人哼了聲,拿腔拿調地道:“麻。”
季承甯一擺手,和藹地說:“麻就繼續跺。”
那人脖子一梗,想再頂嘴,被身邊人一把按住,笑道:“不麻了,還請小侯爺指教。”
“指教不敢,”季承甯漫不經心地回答:“本官自知才疏學淺,奈何天恩浩蕩,不得已忝居高位,”這話說得有人眼睛都要噴出火來了,“本官初來輕呂衛,諸事不甚明了。”
衆人滿心以為他下一句話是,就請各位多多指點配合了。
打一個巴掌給個甜棗,本該如此。
誰料季承甯下一句是,“呂仲,去把輕呂衛律拿來。”
呂仲不明所以,忙小跑着去取,又快步趕回來,“大人。”
季承甯下巴一揚,“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