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甯醒來後被吓了一跳,因為他手邊居然伏着個黑漆漆的東西,他定睛望去,隻見撲撒了半床的頭發。
漆黑、柔長,還有點苦藥與熏香混合的冰冷香氣。
季承甯動了下手,那些長發如水似的滑入他掌中。
是,崔杳。
季承甯還未完全清醒,呆呆地想,然後——等等,崔杳?!
表妹怎麼在他卧房裡?
崔姑娘大約是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一整夜,雙膝跪坐在床下的軟墊上,頭枕着一隻手臂,發髻早就亂了,如墨青絲順滑地散落。
“表……”
他猛地收聲。
崔杳大概眠淺,聽到這點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響長睫微微顫了下,他緩緩睜眼,雙目還含着點點倦色。
見到好端端的季承甯,他先露出個笑,柔聲道:“世子,你醒了。”
季承甯耳朵尖有點發癢,嘀咕道:“持正和懷德去哪躲懶了,怎麼讓表妹守夜。”
崔杳聽他小聲念叨,唇角微微揚了下,他起身,取過尚溫的藥碗,“不是世子的人躲懶,而是我想着,諸事皆因我而起,累及世子,我若不在,豈能安心?”
季承甯實話實說,“與你無關。”
即便不和崔杳一道出門,他也會和其他人一起出去,能否趕上救人就不可知了,但,救人一命,總歸是好事。
旋即又想到自己這話未免有敷衍之嫌,遂又笑道:“受涼而已,算什麼大事,表妹,你兄長壯得禦馬監的獅子骢似的,你且把心放着呢。”
崔杳端碗的手頓了頓,玉匙與碗相撞,“咔”地一聲響。
季承甯疑惑擡眼。
崔杳端着藥坐到床邊,聲音愈發輕柔,“世子怕我擔心,把這碗藥喝了,我便落意了。”
季承甯餘光一瞥藥碗,隻見那藥又紅又黑,酸苦的氣味陣陣鑽鼻子,孟婆湯都未必有如此賣相,小侯爺面色驟變,而後又露出笑臉,自以為毫無痕迹地轉移話題,“我昏過去後,都誰來了?”
崔杳四平八穩地端着碗,“王太醫來了,老夫人也遣人來看,”季承甯往他臉上看,兩人甫一對視,小侯爺立刻轉移視線,“大公子和三公子也要來,但被攔住了,還有……”他故意一頓。
季承甯不負衆望地咬鈎,“誰?”
“季大人來了,”崔杳一點下颌,“這藥就是季大人送來的。”他将藥碗往前推了推,“嗯?”
季承甯知道自己給二叔惹了個大麻煩,更何況陛下還讓他接替許敬恩的官職,許晟和季家的梁子算是結大了。
他屏息,視死如歸地端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藥湧入喉中,季承甯臉色驚變,隻覺有隻拳頭在他嘴裡粗暴攪和一通,那藥味不能說是苦,而是苦辣交織,到最後連舌尖都麻了,喉嚨和胃卻是熱辣辣的。
他吐着舌頭尖倒吸兩口冷氣,嘴裡苦到了極緻,連吸進來的氣息都陣陣發甜。
崔杳善解人意地捧了杯蜜水給季承甯。
季承甯感動得熱淚盈眶,連喝半杯方放下,抱怨道:“這是一碗嗎?這是一海缸!”
崔杳隻笑,溫柔地哄道:“良藥苦口。”
大抵是這藥太苦,季承甯隻覺腦中一層霧散了,竟神清氣爽不少,他哼了聲,想反駁,又苦于當真如此。
崔杳接過藥碗,目光在碗邊緣濕潤的痕迹上一劃而過。
這當然不是季琳命人煎的藥。
但,隻要說是季琳送的,季承甯就會乖乖地、順從地一飲而盡。
崔杳垂眸,竭力去遮掩,眸中幾乎不可抑制的陰霾。
季承甯背對着他,一無所覺地笑道:“表妹守了一整夜實在勞累,不若回去歇息吧,你也看到,我現下大安了。”
崔杳轉頭,微笑道:“好。”
送走了崔杳,季承甯先沐浴更衣,又被阿洛按着草草吃了兩口雞絲粥和小菜,這才得以脫身去尋季琳。
朝廷律法規定,除了值守官員,花朝節在京大小官員一律休沐三日。
季承甯問了看竹,知道季琳就在罔樂堂,且并沒有在和旁人議事,便輕手輕腳地走進去。
“嗯?”
然而,季承甯環視了圈,卻見正堂内并無人,桌案上散着三兩卷宗,并一杯茶。
茶上早無熱氣,季琳仿佛已經離開片刻了。
季承甯有些疑惑,以為看竹看錯了,他正要退下,忽聞内間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是,擦燃火折子的咔嚓聲。
他天天擺弄火槍,這種聲音聽了沒一千也有八百次,料定内裡定全是書簡卷宗,若有粗手笨腳的仆從不甚點燃了書卷,必要釀成大禍。
思及此,季承甯繞過屏風,徑直踏入内室。
“刷拉——”
季承甯扯開簾栊。
觸目所及卻不是想象中汗牛充棟盈箱累箧的藏書,這被三面牆隔出來的内室并不大,前後不過兩丈而已,占據了大部分的乃一神台,上立着個垂首低眉,神情悲憫的神像,不過十寸高矮,卻篆刻得極其精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神像泛黃,并非常見的瓷、玉所制,而是——槐木。
怎麼能用槐木造像呢?
季琳正立在神台前,手持三根細香,聞聲轉頭。
幽幽的紅點正卡在季琳下唇心的位置,很像,一顆血紅的痣。
季琳望着他。
神像望着他。
慈悲的細長眉眼俯瞰着他,季琳冷淡至極的眼睛也俯視他。
季承甯一驚。
有那麼一瞬間,季承甯簡直覺得這神像和二叔的眉目有些相似,燭火幽暗,襯得一活人一死物好像長着同樣的臉。
季琳見是季承甯,蹙緊的眉心慢慢展開,他側過身去,照舊将香插入爐中。
“宮裡的事情我都聽說了,”季承甯輕聲道:“我給二叔惹麻煩了。”
季琳淡淡地說:“你知道自己惹了麻煩,還不算無藥可救。”
季承甯眸光流轉,不接口,卻反問道:“二叔很不願意我去輕呂衛做官嗎?”
季琳持香的手一頓。
“咔。”
一截香斷在掌中,滑落下來。
季琳便幹脆用力,将折斷的半截香捏碎了,和香爐中厚厚的餘燼堆積在一起。
季承甯被他一襲動作看得瞠目結舌,從未見過像他二叔這麼拜神的。
且不說那神像究竟是哪路神仙,哪有給人家上香上到一半折斷香又碾碎的,這是在祈願嗎,分明實在結仇!
季琳偏身,“何以見得?”
季承甯道:“我任職輕呂衛,這官說大不大,且幹得還不過是京中巡視這樣的小活,但素來隻有陛下親信才能為之,是炙手可熱,可直達天聽的好官職,這樣的美事落到我身上,二叔就算再氣我沖動,也不會連笑臉都不給我。”
季琳又拈起一根香,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二則輕呂衛在京中巡視,要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結交得達官顯貴必然不少,可若眼中容不下沙子,不知變通的傻子做司長,隻會得罪人。”
季琳嗯了聲,示意季承甯繼續說。
他則專注地給火折子較勁。
他二叔用了多年的筆,指腹上已覆蓋了層薄薄的繭,膚色又冷白,看上去細長而靈巧,卻連個火都引不好。
季承甯險些被季琳生疏的動作逗樂了。
季琳一擡眼,季承甯立刻收斂笑容,拿過火折子,二指一擦,輕而易舉地引燃了,“二叔。”殷勤送上前。
“你說得很是。”季琳就着季承甯指尖的火焰點燃香,卻不着急插進去。
香霧袅袅,朦胧了季琳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