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剩季琳在,皇帝的姿勢一下就放松了不少,他語帶不滿,“許晟為臣多年,辦事也算敬心,朕本以為他是小心謹慎,老成謀國之人,不想,居然教出如此不成器的兒子。”
季琳勸慰,“子未必肖父,許大人公務繁忙,對許公子疏于管教,大家公子,嬌生慣養,耳濡目染了些放縱習氣也是有的。”
皇帝聽他狀若為許晟辯解,實則字字都在指責許晟家教不嚴,持身不正,不由得微微笑了下。
他起身。
暖閣中溫度正好,殿内花團錦簇,妖豔張揚的芍藥影子映在琉璃魚缸上。
蓬松寬大的魚尾搖曳,拖拽出一條曼麗的弧度。
光影粼粼。
皇帝眼角溢幾縷笑紋,“這躍金鯉還是承甯去琬州遊學時巴巴地拿快船送回來的。”
錦鯉并不稀奇,稀罕得是這條錦鯉生得渾身赤金巨鱗,身形大而流暢,不顯臃腫,魚頭頂隐隐能看出兩塊向外凸起的骨刺,竟如龍角一般。
皇帝祥瑞見得多了,可這錦鯉長得漂亮,寓意好,還是由他最喜歡的小輩送來的,心意最難得。
季琳則道:“他是孩子心性,不穩重,又被臣一家嬌縱壞了,行事難脫稚氣。”
“你啊,太苛責了。”皇帝不贊同地說,旋即話鋒一轉,“輕呂衛乃是拱衛皇城中禁軍的一支,雖算不得位高權重,但在京城巡視,非朕至親至信之人不可為。”
季琳壓在膝頭的手猝然攥緊,他語氣卻依舊平靜,“陛下,承甯從未做過官,于庶務一竅不通,恐怕會辜負陛下期望。”
“誰人生下來就會理事?我記得你剛到刑部時,一樁卷宗看不明白,把自己關書房裡三日,吓得我們都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少年人嘛,多曆練曆練,不就老成了。”
季琳:“陛下,承甯太不穩重,今日因不慎傷了許大人家的公子就鬧到您面前,若承甯做了輕呂衛的司長,陛下每日不知要給他料理多少官司。”
皇帝不為所動,“京中風氣愈發差了,我就要個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來整治整治。我知道你一直想讓承甯做個文官,焚膏繼晷終此一生,可以承甯的性子,哪是治得了學的。”
季琳垂首道:“陛下為其考慮深遠,是臣等所不及。”
他嘴上恭順,語氣裡卻沒有丁點喜意。
皇帝似笑非笑,“怎麼?戒得,你百般推辭,是怕你的小侄子得罪人,日後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這話說得太重,季琳面色驚變。
他強壓下心悸,畢恭畢敬地回答:“臣不敢,臣一家蒙君上天高地厚之恩,雖百死難報,豈會惜身?”
皇帝本微笑着,下一刻,聲音陡地發冷,“朕看你已經會了!”
季琳一撩衣袍,跪到皇帝面前,“臣失言,請陛下降罪。”
他越是波瀾不驚,皇帝就越覺得心口如被炭灼。
“朕先前給承甯和定陽賜婚你不肯,現在朕授他官爵,你也百般推拒,我知道你這麼多年為了琛哥兒的死一直在怨我,連帶着承甯你都不願意讓我親近,可承甯是我看着長大的,我豈會害他!”
季琳面色雪白。
魚尾靈動的波光落在毫無人色的臉上。
他的聲音啞得好像是從喉嚨深處被磨碎了擠出來的,“臣,不敢。”
季琳性情持重,為人淡漠得幾乎刻薄,然而皇帝卻記得,十六年前長陽關的慘狀奏報傳到京城時,尚是刑部郎官的季琳急急入宮。
大雨傾盆,紫雷映于陰雲間,猙獰若黑龍,雷光大作,映得跪在宮門口的季琳面色慘白。
他見到皇帝如見救命稻草,踉跄着膝行上前,“陛下,臣……”
皇帝站在雨中,隻靜靜地看着他。
一點晶瑩充盈在帝王的眼眶,他什麼都沒說,卻,不啻于什麼都說了。
季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啞聲道:“陛下。”
一如今日。
皇帝胸口激烈地起伏。
秦憫忙上前給皇帝順氣。
皇帝揮手推開他,再開口,神情平靜了不少,也,萎靡了不少,“罷了,罷了。”他歎息,“這事先放一放,阿琅昨日還說想承甯了,待他大好,讓他來宮中見他姑姑。”
季琳答:“是。”
“朕乏了,你退下吧。”
“……是。”
眼見季琳轉身而去,皇帝盯着季琳的背影,半晌,才又歎道:“他們家人的性子,真是如出一轍的倔。”
秦憫賠笑道:“陛下禦下寬宏,方有季尚書這般剛烈的風骨。”
皇帝唔了聲,既沒說對,也沒說不對,隻吩咐了句,“取朱筆來。”
……
“這麼晚了,二爺怎麼還沒回來?”
“聽說是小侯爺當街打人,觸怒了陛下,這不,季大人都被叫去問罪了。”
“季大人也真是倒黴,有這樣不省心的侄子,依我說小侯爺如此不成器,白白讓季大人寵愛了那麼多年。”
“你說,那爵位……”
時值初春,雕花窗半開,院中下人的議論聲全無隐藏地傳入季承安耳中。
他慢悠悠地呷了口茶。
季瑾則全無心情,沉聲道:“安兒,你方才說的消息可都是真的?”
“三皇子特意命人告訴兒子,陛下知道五弟打了許敬恩後大怒,狠狠申饬了二叔一頓,二叔現在都沒回來,豈能有假?”季承安得意一笑,“說不定等會降罪的旨意便下來了,爹,你就等着看吧。”
話音未落,一個小厮跑進來,因為太急,被門檻絆得一個踉跄,險些跪倒在二人眼前。
季瑾皺眉,“怎麼急匆匆的?”
小厮急促地喘好幾口氣,“傳旨的公公來了。先到的小黃門叫老爺、公子們準備接旨呢。”
季瑾和季承安對視,俱在對方眼中看見了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