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季承甯隻覺額上一涼。
他身上冷熱交織,如生吞炭火,又似赤身立冰天雪地,難受得要命,乍然接觸到這冰涼光滑的東西,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又覺得舒服。
他想去貼一下,但理智尚在,隻得強迫自己忍耐下來。
從崔杳的角度看,小侯爺從脖頸到胸口緊緊繃着,想往上,去碰他的手,又竭力下壓,身體輕輕發顫。
指下肌膚滾燙。
崔杳平靜地移開手,聲音也聽不出什麼端倪,“世子,你發熱了。”
季承甯睜眼,信誓旦旦:“絕無可能。”
他的身體絕對不可能虛弱到如此地步!
更何況還是在表妹面前,就算虛,他也不能承認。
他自以為指天指地,是極有威懾力的模樣,可他現下眼眶通紅,臉上還有未擦幹淨的血,狼狽得要命,幾縷碎發黏在幹裂的嘴唇上,若有若無地透出點血絲來。
連眼眸都被燒得有些失神渙散,卻還要嘴硬。
“好。”崔杳點頭。
初春夜風猶冷,小侯爺本就為了好看穿得單薄,又被淋了滿身的血,濕透了的衣服一直黏在身上,一晚上殺馬救命打人,耗費了不知多少體力,寒氣疲倦兩廂交攻,他不生病,真是個鐵打的了!
更何況,季承甯本不是鐵打的。
崔杳冷冷地想。
他是永甯侯世子,金尊玉貴,錦衣玉食,被季琳當明珠養大的琉璃人,風一吹,都叫人膽戰心驚。
卻為了個非親非故的……
沾了血的手帕被他攥在手中,用力太過,不堪重負的絲帕發出一陣輕微的撕裂聲。
季承甯被這鐵石心腸的應答驚呆了,桃花眼睜得渾圓,勉力去盯崔杳看。
他還是頭一回生病遭此冷遇,他想說崔杳根本不關心他,可哪哪都重得厲害,吃力地攪動舌頭,隻能勉強哼哼唧唧出聲。
他艱難地擡頭。
方才帶給他舒适的濕熱,再度落到他額頭上。
崔杳眯了下眼。
季承甯靠在車壁上,崔杳坐在旁側不便給他擦臉,若立在小侯爺面前,居高臨下地給他擦臉,又恐這有時沒心沒肺,有時又極其戒備的小侯爺反抗。
他思量幾秒,便伸出手,輕輕環住了季承甯的肩。
後者茫然地看着他。
下一刻,季承甯陡地瞪大眼睛,“我頭發,我頭發上全是血!”
崔杳竟将他按到在自己膝上。
季承甯倒沒想男女大防,隻設身處地,倘有人滿頭血污地躺在他腿上,他能把此人的腦袋薅下來當鞠球踢。
崔杳輕而易舉地鎮壓了他的掙紮,拿起帕子,輕輕蹭過季承甯滾燙的臉。
季承甯怔怔地望着崔杳。
他腦子混漿漿的,看人也不甚清晰,淚水朦胧間,唯見一淩厲漂亮的輪廓,愈發辨不出男女了。
簡直,簡直像他夢中那個刺客。
季承甯輕顫了下。
他方才已連坐得力氣都沒有了,靠在車壁上,被馬車颠得要吐,現下能有這樣個支撐,于他而言不啻于雪中送炭。
崔杳一隻手扶着他的後頸,溫柔地問:“不可嗎?”
季承甯想點頭,旋即又緩慢地晃了晃腦袋。
居然還是拒絕。
冰涼的皮膚與他後頸貼合,如被蛇繞頸,對冰涼溫度的貪戀,對威脅本能的地方,還有潔癖的抗拒種種混雜,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下。
崔杳頭垂得更低。
那股清幽的,幹淨的香氣拂面,像鈍刀割肉一般,一點一點地磨着,季承甯岌岌可危的神智。
崔小姐那張好看,卻冰冷得近乎滲人的臉貼近,循循善誘:“真的,不可嗎?”
……
許敬恩是被擡回府的。
許府内外一陣慌亂,下人們找擡凳的找擡凳,喚人的喚人,忽聽有人道:“老爺來了!”
張骢一凜,瞬間打起精神。
他是禁軍副統領,同許晟雖不是朝夕相處,但偶有共事的時候。
張骢對這位大人印象極其深刻,永平二年時,有逆臣狂悖犯上,皇帝震怒之下令禁軍将此人拖出去,連同同黨三十一人,就按在宣政殿外的空場上,被刑杖生生打死。
皇帝恐禁軍中有人同逆賊勾連,徇私枉法,故而派親信監刑,來者,便是許晟。
張骢那時才進禁軍沒幾年,屏息凝神地跟在統領後頭,當個威風凜凜的裝飾。
灌了鉛的刑杖極重,一杖揮下去,足以将人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橫飛。
滿地血泥爛肉,張骢看着插進地縫裡的斷甲都快吐出來,那位文質彬彬的許大人卻談笑自若,瑞鳳眼一挑,溫和地說:“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然而今見他急急前來,張骢心生感歎之意,刻毒涼薄若此人,竟尚有憐子之心。
“帶我的印信,”許晟面色隐隐泛白,“請太醫來!”
“是,是!”
忙有親随接過印信,疾步而去。
衆仆将許敬恩小心翼翼地擡入卧房,張骢猶豫了下,垂手立在外間。
他目光漫無目的地遊走,隻聽内間府醫慌亂道:“别脫,衣服和皮肉黏在一處了,快去拿銀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