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畢，他見了個不倫不類的禮，飛一般地從後門出去。

曲平之扭頭，眼巴巴地看季承甯。

周沐芳在心中笑罵一聲，就知道這小子坐不住，他唇瓣開阖，無聲道：“負心漢。”

竟扔下兄弟們自己跑了。

季承甯朝二人擺擺手，轉身就要離開，餘光不經意瞥過曲平之，隻見後者望眼欲穿地瞅着他，脖子都快轉折了。

活像尊望夫石成了精。

季承甯心思流轉，自顧自往前走了兩步。

下一刻，他雙膝陡地一彎，身體竟無力地朝牆傾去——卻沒來得及撞上牆。

坐在最後的周沐芳眼疾手快，一把摟住了季承甯的手臂，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帶，焦急開口：“承……”

季承甯飛快地眨了下眼，一手虛弱地拂過額頭，喃喃道：“好暈。”

周沐芳登時明了，張口就道：“先生，季世子身體不适，學生想送他回府。”

曲平之臉漲得通紅，喏喏喃喃道：“學生，學生也想。”

李聞聲朝外一甩手中筆，示意三個人都快滾。

他眼不見為靜。

曲平之和周沐芳如獲大赦，一人摟着季承甯一條手臂，将弱柳扶風的小侯爺慢吞吞地攙扶出去。

甫一出國子監大門，剛剛還連氣都喘不勻的季承甯腰背立刻挺得筆直。

他下巴洋洋得意地擡起，“你倆說吧，要拿什麼謝我。”

曲平之紅着張小臉，“多謝世子。”

季承甯挑眉，“本世子險些撞牆上，隻值一聲謝？”

周沐芳推了他一把，笑道：“你少得意，李老頭這麼輕易放人非因你小侯爺弱不禁風，而是他知道，咱們幾個科舉無望，幹脆讓咱們走，眼不見，心不煩。”

季承甯與周沐芳皆有祖蔭，弱冠後便能襲爵，曲平之家世雖不如二人顯赫，但其祖父也做過正二品高官，依本朝律法，可免試直接為正七品親衛。

尋常人家的子弟，便是正兒八經地通過科舉入仕，除非是極才思俱佳，得貴人看重提攜的進士能早早為官，不然也得等個幾年才可授職。

且，做的還是最最末流的小官。

“你自己科舉無望，我們平之可是要中狀元的。”季承甯長臂一伸，攬住了曲平之的肩膀。

現在已是三月，他們還有十幾日就要離開國子監了，李聞聲才懶得管。

季承甯編瞎話帶二人出來，不過是尋個正當由頭，免得被家長長輩知道後責罰。

“三郎，世子，”暖香拂面而來，曲平之臉紅得要滴血，“你倆快别鬥嘴了。”

“看在平之的份上，我不與你計較。”周沐芳笑，“你要去哪？”

季承甯反問：“你去哪？”

周沐芳道：“崇武場内新來了批白鹘，說是不要訓練，自己就會捉兔子雞鴨回來給主人，你可要去看看？”

今日豔陽高照，季承甯一想到崇武場内的牲畜味和赤裸着上身的男子身上的汗味他就直反胃，斷然拒絕，“我不去。”

周沐芳不滿，“你……”

季承甯雙手合十，笑吟吟道：“我今日要到大昭觀祈福。”

“無聊。”周沐芳嗤道：“平之和我去，”他見曲平之面帶猶豫，摟住對方的脖子，“去吧去吧去吧。”

曲平之實在拗他不過，戀戀不舍地看了眼季承甯，湊到他面前小聲說了兩句話，才道：“世子，我去了。”

季承甯擺擺手。

三人就近賃了馬匹，同行半路，分道揚镳。

季承甯策馬出城。

他去大昭觀非為祈福，而是，要算命。

大昭觀内有一鐘渡道長，據說已年逾百歲，卻分毫不見老态，其觀天時，懂命理，可算人世前五十年，後五十年，無一不應驗。

他騎得飛快，不足半個時辰已至半山觀門前。

草長林幽，季承甯随道童一路入後院，時有幾聲鳥鳴，愈顯萬籁俱寂。

季承甯推門，邁入袇房。

内裡煙香袅袅，輕若雲霧。

朦胧煙氣後，端坐着個年輕男子，望之不過二十幾歲，卻生着滿頭亮若月華的白發。

他以白玉蓮花冠束發，一眼望去，竟分不出頭發與玉石哪個顔色更潔淨些。

鐘渡，鐘不知。

季承甯輕車熟路地扯了個蒲團，坐到鐘渡對面。

鐘道長睜開眼，朝季承甯的方向施了一禮，“善信心有戚戚，神思恍然，今日諸事不宜，還是請回吧。”

季承甯挑眉。

他手入衣袖，當着鐘渡的面取出個織錦荷包，随手往他懷中一擲。

鐘渡淡淡一笑，拾起荷包，五指幅度很輕地掂了下。

不重。

遂搖頭道：“善信此舉雖是為造像立功德之事，但未免輕率了些。”

他笑意愈發清淺，正要将荷包還給季承甯。

“啪。”

寶光閃爍。

一錠骨節大小的金子從未束得十分緊的封口滾出。

鐘渡眼睛頓時亮了。

伸到一半的手憑空打了個彎，竟又生生轉了回來，珍重至極地将荷包放在膝上。

“貧道觀世子面色灰暗，難掩疲态，上天仁德，不忍世子這般大富大善之人受此劫難，”鐘渡無比真摯地說：“世子，有什麼貧道可做的，貧道定然萬死不辭。”

季承甯把他湊過來的大腦袋又摁了回去，“我做了個夢。”

鐘渡立時正襟危坐，斂容靜聽。

遂将噩夢中種種，除卻皇宮起火外，俱如實同鐘渡說了一遍。

又含含糊糊地透露，他昨夜還看到了與夢中刺客樣貌幾乎一模一樣的人。

鐘渡聽完再度垂眸，雙手掌心向上搭于膝頭，掐指默算。

白鶴長喙輕張，淡淡的檀香自其中吐出。

隔着淡淡煙氣，白發如雪的鐘渡看起來竟真有幾分化外仙人之感。

他像模像樣地算了半天，而後擡首，語氣不無沉重道：“小侯爺，所謂噩夢，乃是你所欠情債的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