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甯剛剛緩和過來的心情又開始跌宕起伏,“誰說的?”
聽季承甯語氣不對,懷德立刻閉上嘴,悔得想扇自己兩個耳光。
他怎麼就忘了上回六老爺勸自家世子成婚,道馮禦史家女兒甚好雲雲,世子就能抄起銀剪子要絞頭發出家,剪子尖卻對着六老爺,将六老爺吓得連家宴都沒吃就跑了。
懷德縮着脖子,一個勁地往持正身上看。
季承甯轉頭。
持正被看得發毛,暗罵懷德多嘴,道:“回世子,小的,小的也是聽旁人說的。”
迎着自家世子發涼的視線,他趕忙細細道來:“四公子房中的婢女飲雨早上過來,說奉四公子的吩咐給您送東西,您不在,小的們就将東西收起來了。臨走時她同院中交好的婢女說了幾句話,然後,然後消息就傳開了。”
季承甯皺了皺眉。
四哥的婢女?
永甯侯隻季承甯一個獨子,并無其他同父同母的親兄弟,所謂四哥,乃是六叔家中的堂兄。
季小侯爺性情嬌縱,眼高于頂,且身份還比其他兄長們高出一截,故而與兄弟們感情極一般,不過面上過得去而已。
他冷嗤一聲。
不用腦子想都知道這事透着古怪,哪有議親前先将未婚妻接來的道理。
他的好四哥又打得什麼鬼主意?
“捕風捉影,你,”季承甯下颌朝懷德一揚,“你。”
倆人立馬站直。
小侯爺半掀眼皮,“還有本世子院中亂嚼舌根的下人,一律扣半個月月錢。”
至于他四哥那……
季承甯素來吃不得虧,眸光一轉,“去罔樂堂。”
空穴來風,未必無由。
且先去問問二叔,再做打算。
正好今日朝廷休沐,季承甯就徑直去了他二叔季琳的院子。
甫一踏入正院,季承甯先攔下個眼熟的婢女,“看竹,我二叔呢?”
看竹悄聲道:“二爺在裡面呢。”複将聲音壓得更低,“二爺方才将周管事料理了,裡面當值的連大氣都不敢出。”
季承甯點頭笑了笑,走出幾步,忽地想到什麼,轉頭對懷德道:“去将前些日子廣陵伯送的薔薇水拿來兩瓶,你若找不到,叫阿洛去找,告訴他是二寸高的雪青琉璃瓶子。”
他眸光朝看竹一轉,懷德立刻明了,忙道:“小的知道了。”
季承甯這才走入正堂。
他撩開簾栊,不止帶來了陣香露的清甜,更有外面清涼的空氣,吹得一幹人精神微震。
他甫一進屋,下屬們隻覺整個正堂為之一明。
有與季承甯相熟者如見救命稻草般凄楚地望着他。
季承甯被惡心得起了身雞皮疙瘩。
他環視四周,見他二叔季琳跪坐在竹席上,素白的手端着一卷書,看得極專注。
其餘屬下分坐左右,皆正襟危坐,戰戰兢兢。
許是因為做了多年刑部尚書,季琳身上總籠罩層令人膽戰心驚的冷,眉心微有刻痕,不怒自威。
他未着官服,隻一件家常素袍,外罩青蓮紗襌衣,坐姿散漫,卻依舊疏朗幽雅,似棵風骨峭峻的瘦梅。
“二叔。”
季琳不理他,自顧自地翻過一頁書。
季承甯轉向衆人,笑道:“諸位,我與季大人還有話說,且散吧。”
衆人面面相觑,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季琳的臉色,不敢動彈。
季琳淡淡擡眼,正好撞上自家侄子比外頭牡丹花綻得還盛還大的臉。
笑臉。
“……依世子的,散。”
衆下屬如獲大赦,忙見了禮,道:“屬下等告退。”
人皆散去,罔樂堂反而不似方才那般冷清。
有婢女去給季承甯拿憑靠,他擺擺手,“我不要那個。”順手從桌案底下扯出個滿是如意雲紋的織金軟墊,順滑地跪坐到季琳旁邊。
确實是順滑。
因為從季琳的角度看,季承甯是“出溜”一下,落到自己身側的。
季承甯變臉如翻書,泫然欲泣,“二叔,你是不是嫌我煩了?”
季琳:“嗯。”
季承甯眼窩淺,要哭絕不幹嚎,不過幾秒就已淚珠盈睫,“我就知道,二叔嫌我太會讨人喜歡,招蜂引蝶,擾二叔清淨了,若非如此,為何這樣早給我議親,無非是,”他哽聲道:“想讓我早早成婚,分府而居罷了。”
季琳翻書的手一頓,皺眉看向季承甯。
季承甯眼淚汪汪地望着季琳。
季琳取了條帕子,面無表情地扔到季承甯懷裡,“誰說要你成婚?”他冷淡地問:“一并拖出去賣了。”
季承甯邊擦淚邊哼哼道:“我隻怕六叔舍不得。”
季琳眼皮半掀,不冷不熱地看了他一眼。
季承甯渾然未覺。
他聽到婚事是假,心情大好,末了話鋒一轉,“二叔,我聽人說家中來了個姑娘,當真?”他順手剝了瓣橘子放到嘴裡,“甜。”
将剩下半個慷慨地送給他二叔。
季琳十分感念季承甯的孝心,“你手洗了嗎?”
季承甯幽怨地看着季琳。
“确有此事,那姑娘是你四嬸母的娘家人,父母皆已不在人世,同族觊觎她家地産,她無奈何,不得已來投奔姨母,現下暫住在侯府。”
季承甯含含糊糊地問:“那姑娘年歲幾何?叫什麼?”
“你嬸母說她比你小幾個月,名喚崔杳。”他見季承甯沒長脊梁骨似的歪着,長眉微蹙,“這下你不是家中最小的了,需得有個兄長樣子。”
季承甯不以為然,“我可沒有妹妹。”複笑嘻嘻地湊上來,“若二叔有女兒,那才是我的姊妹呢。”
季琳瞥了他一眼,神色稍霁,口中卻道:“我隻怕你帶壞了我女兒。”
季承甯哼了聲。
季琳揉了揉額角,面上流露出幾分倦意,“娘娘頭疼好些了嗎?”
“娘娘身體大安,近日已不怎麼用藥了,”季承甯含笑道:“二叔放心。”
少年人天生一雙明豔的笑眼,眸光灼灼潋滟,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