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甯侯府的小侯爺季承甯是整個洛京有名的纨绔。
小侯爺幼年喪母父,三歲就養在親叔叔季琳那,被嬌慣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季承甯記得三皇子周琰去年秋狩時嘲笑他連五石重的弓都拉不開,“可歎永甯侯神勇,小侯爺卻羸弱如此,想來是季大人疼惜嬌愛,不忍小侯爺吃苦。”
雖然當時季承甯覺得周琰說話是放屁,但不妨礙他現在有些後悔平日疏于練武。
因為,一把劍正架在他脖子上。
季承甯薄薄的眼皮下垂,觸目所及乃是把樸實無華的劍,獨劍身寒光閃閃,利刃殺氣砭骨,貼他側頸有半寸之距,刺得他皮肉涼飕飕的疼。
季承甯吞了吞口水,幹巴巴地說:“這位壯……”
壯士兩個字還沒說完,他話音陡地頓住。
因為他面前的刺客顯然和壯這個詞一點關系都不沾。
這刺客身量太高挑,眉目太清寂,柳葉似的眼睛尾端收攏得流麗纖長,眼珠顔色比常人淺淡好些,泛着股寒浸浸的青。
他内眦生着點沉紅若朱砂的痣,可非但沒沖散他身上的寒意,反而平添煞氣。
季承甯咬了下舌尖,方覺理智回籠,他艱難地補充:“有話好好說。”
刺客不知想到了什麼,手腕一頓,竟當真停住了劍。
小侯爺見事有轉機,忙道:“我是永甯侯世子,我爹乃陛下最寵幸的将軍,我姑姑是貴妃,我二叔是當朝刑部尚書,陛下天恩浩蕩,對我家的賞賜幾輩子也用不盡。”
那人聞言薄唇微揚,神情居然算得上溫和。
溫潤如水的神色與掌中劍寒光交相輝映,違和得令季承甯毛骨悚然。
“壯士,我知你趁夜攜兵刃跟着我是怕,怕有賊人傷我,你若送我回府,莫說是黃金萬兩,便是加官進爵平步青雲也不在話下。”
小纨绔赤裸裸地以利相誘,話裡卻藏着威脅。
刺客笑。
他笑起來更顯溫柔,簡直如春雨沐面,萬般柔和。
然而,架在季承甯脖子上的劍卻沒有移動分毫。
喉間青鋒寒光四溢,季承甯忽地想起倘平國公世子今日若沒拉着他喝酒,他現下已躺芙蓉被底安歇了,何以遭此劫難!
少年人不由得悲從中來,又怕又冷又委屈,眼眶竟微微濕了。
“你爹……”
刺客終于開口。
刺客的聲音也清潤動人,可季承甯像是被冰了下,不由得一顫。
刺客很看不慣他這幅怯懦的模樣,彎眼一笑,清麗絕俗的眼垂下,正與季承甯畏畏縮縮的目光對視。
他柔聲詢問:“不是早死了嗎?”
謊言被戳破,季承甯嘴唇沒出息地直發抖,“我……”
刺客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卻在下一刻,軟趴趴倒在地上的少年人暴起,居然不顧脖子上的劍,袖中火光一閃,直直朝那人心口/射去!
“砰——”
火藥甜膩的香氣轟然炸開!
季承甯也不管打中沒有,掙紮着起身就跑,扔下擲地有聲的五個字——
“你爹才死了!”
刺客毫無防備,猛地閃身。
火焰裹挾着鉛珠倏地射出,正擦他肩頭而過。
鉛珠威力不小,削下他肩膀一小片皮肉,疼得火燒火燎。
季承甯踉踉跄跄地朝北跑。
刺客卻不怒,彎了彎眼,提起劍,悄無聲息地跟上他。
季承甯隻覺喉間血腥氣翻湧。
“笃、笃、笃——”
腳步聲陰魂不散地黏着他,不緊不慢,如影随形。
刺客明明可以瞬間追上來給他個痛快,卻不知是忌憚季承甯手中的火器,還是享受将人一步步逼到絕望的樂趣,恰好與季承甯保持着兩丈的距離。
狗賊,追吧追吧追吧!
季承甯在心中大罵。
這條路是朱雀大街,再往前就是北禁,天家所在,外面巡視的武侯比小侯爺腰間的香囊還多,真撞上禁軍,這狗賊定被砍成八十八段兒!
眼見着北禁内的重陽樓飛檐都看得清了,季承甯面上一喜,張口大喊:“救……”
“嗖——”
寒光遽然閃爍,直直釘入季承甯的衣袍下擺!
身後大力襲來,他毫無防備,被拽得一個踉跄,重重地撲倒在地。
劍身入青磚一寸,季承甯掙不脫,扯不開,他艱難地轉頭,哽咽道:“壯士饒命!”
他死死地攥着火器,生死之間,季承甯絕望地發現自己居然還有閑心大罵天工部造的什麼爛東西,準頭比他打鳥的彈弓子都不如,就這破玩意也敢叫禦造。
刺客慢悠悠地向他走來。
走投無路的少年人眼睛睜得渾圓,水色盈睫,戚戚楚楚地望着刺客,好似一隻被主人抛棄的小狗。
然而,季承甯一面讨饒,一面還握着火槍不放。
刺客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俯看着他。
陰霾投下,将他籠罩其中。
季承甯沉沉地喘息。
他吐息發顫,幾乎帶出了點哽咽的泣音,“你,你别過來!”
刺客離他過于近了。
那股陰沉的腥甜氣肆無忌憚地侵蝕着他的呼吸。
血腥味太重,季承甯隻覺自己在與剛斬過人,飲飽了血的兇器面面相觑。
而下一個刀下亡魂,就是他自己。
季承甯一咬牙,手上用力,卻還沒來得及開槍。
“轟!”
火光頃刻間照亮天際。
季承甯眼眸猛地縮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