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蜂的意思是,隻有她才能制作出純度90%以上的墨提斯,也隻有她才能将凝結的精神力從人腦取出後而不使其死亡。
“溫莎開發的特效藥确實以人為原材料,但在伽蘭法律裡無可指摘,他們是自願被賣到這裡的。他們是特效藥的原料,而我是唯一可以為他們主刀的人。”她是無名小店的店長,也是墨提斯的制造人,“流出去的特效藥也是我的手筆。”
她一邊帶着他們走過一個一個封閉艙一邊介紹:“會把自己賣到這裡的,大多是一些走投無路的Omega,而這些Omega的精神力不能低于伽蘭平均值。以他們大腦裡取出的精神力為原料,做出的藥劑能将原有的精神力提高50%以上。”
話畢,她打開其中一口蜂巢,一個碩大的圓腦袋無知無覺地躺在狹窄的六邊形容器裡,猩紅的肉疤橫貫前後腦。
密密麻麻的圓腦袋躺在封閉艙裡,恍如雪白鼓脹即将孵化的蟲卵。
一陣惡心順着胃部頂上喉嚨,何因北沒忍住無聲幹嘔。
藤宮無視她接着說:“數千年前,人類最先販賣的是血液,後來是器官,再之後是整個身體。科技在高速發展,文明卻在飛速退後,抛棄了那些無用的道德和倫理後,最終的結果就是不再把人當人。”
所以呢?何因北凝視着她,她費勁心思把她們叫到這裡來,又莫名其妙說了這麼一大堆,究竟為了什麼?
何因北閉上眼睛,艱澀開口:“你把藥流出去讓我們來找你,是想讓我們把這一切毀掉?”
藤宮晴鶴的眼睛像一片靜默的海,她注視着何因北,語氣歉然:“抱歉,在我的預想裡,來到這裡的會是蘇珊。”
如果此刻站在這裡的人是蘇珊,那她一定會無條件配合藤宮晴鶴的行動。
因為她不怕死。
但是何因北不一樣。
如果說第一次被父親打斷肋骨時她還敢反抗,還敢大聲訴說自己的不公,那她現在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她隻是芸芸衆生中一顆微不足道的渺小塵埃,救世主的結果是躺進溫莎家的實驗室,她的大腦被切片保存,甚至被剝奪了死亡的權利。
那是從十一歲就刻在何因北腦海裡的恐懼,凱瑟琳是那麼勇敢,那麼頑強,可她卻用自己的親身經曆告訴她,再激烈的反抗也抵不過暗箭難防,再堅定的鬥争也換不來夙願終償。
所以不反抗就好了吧?所以不鬥争就好了吧?
舊世界的詩詞說“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可何因北隻要閉上眼,泡在玻璃缸裡的大腦切片就成了自己。
反抗的代價是死亡,而她甚至不敢死去。
所以活着吧,隻要順從、隻要無害,她會被所有人遺忘。
可她真的被所有人忘記了嗎?
她仍然受制于人。
她的那點手段和伎倆,在大人物眼裡不過是老鼠的小打小鬧,所以可以被容忍。
可如果有一天她們的耐心耗盡呢?
她唯一的出路,就隻有逃。
斂下眼裡的所有思緒,何因北低頭:“抱歉,我不能幫你。”
她還沒準備好萬無一失的退路,她不該在這個時候惹怒溫莎家族。
藤宮有些失望,她請求何因北:“等你們從這裡出去,你能讓蘇珊來這裡一趟嗎?”
這是很殘忍的一個請求,如果何因北将蘇珊叫來,那她接下來的一生都要背負兩位舊友的死亡。
雖然她和她們交情不深,但她們是何因北難得能說上幾句話的人了。
何因北控訴地看着藤宮,她知道的,這是她們的選擇,她也知道的,她們隻會為自己自豪。藤宮的請求很鄭重,語氣卻輕得像在問她今天的天氣怎麼樣。
藤宮也明白,這實在是強人所難。
何因北眨了眨眼睛:“為了一些素不相識的人,何必呢?”
藤宮晴鶴隻靜默地看着她,她知道何因北知道答案。
“抱歉,”黎海月突然開口打破了現場的悲怆氛圍,“如果摧毀實驗室你一個人不行,那加我一個可以嗎?”
何因北瞪大眼睛望向朝前一步的黎海月,他對藤宮自我介紹:“你好,我是諾爾西開發的初代戰争機器。被俘虜到伽蘭後,他們在我身上做了不少實驗,用精神力增強精神力的項目,最開始被取材的是我。凝聚精神力的藥物,溫莎的員工也曾開發過,但效果比不上墨提斯。最後一次,我的精神力被切到枯竭,他們把我丢了出去,是何小姐把我撿回了家。”
看過的實驗日志與眼前的人對上了号,藤宮試着喊了一聲:“A-01?”
“是我,”黎海月點頭,“但我現在有了新名字,叫黎海月。何小姐為我取的,我很喜歡。她還那麼年輕,她應該活着。”
藤宮回憶着實驗日志的内容,主動朝黎海月伸出一隻手:“藤宮晴鶴,我看過你的實驗日志,幸會。”
金屬制品與人類血肉交握,一觸即分。
“冒昧問一句,”藤宮開口,“我沒想到你還存在。”
“你的助手蘇珊給我檢查過,我的意識覺醒程度百分百。”黎海月回答,“換句話說,我隻是意識覺醒的智能體,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的精神力能不斷再生。”
藤宮肯定了這個答案。
“何小姐,”何因北亂糟糟的大腦被這一句叫回神,黎海月注視着他,“請允許我叫你因北。”
人類生離死别的時候該說什麼?他檢索着詞庫,發現都詞不達意。
于是他抛棄那些冗餘:“因北,我會選擇摧毀實驗室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在這裡呆了太久,而在那麼長的時間裡,它從未給我留下美好回憶。”
他頓了頓,又接着說:“但是你不一樣,我隻和你呆了幾天,但是我們的記憶是柔軟的、鮮亮的,是哪怕芯片疊代,我也想要留下永遠珍藏的。”
“我的目的不是摧毀實驗室,我隻是想徹底割舍我的過去。”他向前一步,第二次擁抱了何因北,他是如此貪戀她的氣息,航空港生死一躍,驚心動魄的瞬間,他卻突然對懷裡的體溫上了瘾,此後頻頻回想,終于被催生出渴與饞。
很輕的擁抱落在她身上,又很快離開了,黎海月剖白:“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我不害怕對上諾爾西,可如果溫莎拿出那些儀器,我的行動可能會有一瞬間的停滞。而戰場上每一秒都能決定生死。我隻有真的從過去走出來,才能更好地走向未來。”
所以你不必愧疚,也不必難過。
如果他真的無法回來,打到她卡裡的錢會夠她買一個真正的家政機器人。
他飽含私心,那個時候,不知道她還會不會記得他。
但是他如此自私,他不願意渾渾噩噩地陪她活着,他要走向自己的方向。
所以,算了吧,他不奢求她能記得他。
看向兩人堅定的眼睛,何因北靜默地想,或許她就不該去航空港,不該在看到蘇珊的訊息時第一時間前往,也不該來溫莎家的實驗室,那她也就不會遇到這些難題。
将梗在喉嚨的苦澀吞下,何因北一把擦幹懸在眼眶的淚珠。她早該知道,當掌心裡孵出了一隻雛鳥,她就要做好他會飛走的準備。
她問藤宮:“那些被拿走了精神力的人會死嗎?”
“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讓他們不會死,但他們也很難醒過來。如果超過三個月他們還不能清醒,就會被視為無人認領的植物人,被拉去進行其他實驗。”
“摧毀實驗室的成功率很高,但我們逃出去的概率很低,”無框眼鏡下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沉靜,她也朝前一步擁抱她,“所以你和蘇珊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何因北一把把她推開了,她臉上的脆弱已經消失不見,堅定與果決重新浮現,她直視藤宮晴鶴:“你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一定會保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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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因北拿着藤宮的密鑰走出實驗室,黎海月和藤宮前往藏在更深處的總控室。
他們會先嘗試将實驗艙裡的人強制喚醒,給他們選擇生與死的自由。在那之後,他們會将實驗數據全部銷毀,再完全切斷實驗室的能源供應。
足以抵禦導彈和機甲攻擊的實驗室建在地下,無法被火焰和彈藥完全摧毀,他們要毀掉它,隻能從内部入手。
而這不過是揚湯止沸,要想徹底摧毀實驗室,隻有徹底毀掉支持者溫莎。
溫莎的勢力盤根錯節,毀掉它又談何容易?
何因北背靠大門長舒一口氣,他們不會考慮不到這一點,想到這點還義無反顧,她佩服他們無畏的勇氣。
那她隻能替他們拖住時間,用盡全力在事發後将他們保下來。
要動用底牌嗎?
不,不需要。她無權無勢,但是維多利亞航空港的熱度正高,溫莎生物科技也正處在風口浪尖,隻要她能将記者帶進來,他們就還有一線生機。
帶哪一家的記者合适?
《伽蘭時報》?他們的記者剛正不阿,甯死也不會把消息壓下。
《今日伽蘭》?他們的負責人與溫莎勾結,找他們是自讨死路。
《晨言伽蘭》?他們的記者很負責,但頂頭上司是謝爾特,把他們找來,那就是安菲和柏妮絲的博弈了。
腦子裡飛速拟好名單,何因北健步如飛,卻不料迎面撞上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