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階段】
………………
「伊塔日記,1994年8月10日,陰。
「我已經在枯枯戮山住了十天了,但還沒緩過來。
「伊路說我和他有婚約,從小定下的,雖然我的家族已經覆滅,但揍敵客家作為古老的暗殺世家,有自己的原則在,約定仍要執行。
「所以我是他的未婚妻,他這麼說。
「小妻子,他又說,說我太小了,真是叫人苦惱。
「巴托奇亞共和國的法定結婚年齡是十九歲,沒辦法,我們隻能先去國外領證,回來再辦婚禮。
「(劃掉)他爹的!我不理解!(劃掉)……
「但是,年紀小也不全是壞事,伊路摸了摸我的頭發,他說他更喜歡一點點教養我。
「他問我喜歡這裡嗎?喜歡什麼?這些女仆都喜歡嗎?家人呢?想吃什麼?想和誰玩?……好多問題啊,我答不上來,有點慌,幸好我拉了拉他的手,他就停下了。
「說起來,枯枯戮山的風景還是不錯的!山很高,籠罩在雲層裡,山上全是樹,綠油油的很好看。
「而且大家也友好,尤其是早紀和海莉,感覺可以當朋友,好耶!奇犽貓貓也超級可愛,還隻有八歲吧?明明好奇得不行,卻不肯說,隻湊到我旁邊假裝玩悠悠球。被我打了招呼後說了一聲:“哼,才沒有在看你!”就跑掉了!好可愛!」
「總之,感覺一切應該也沒有那麼糟糕……吧?」
……
季節拼完了最後一個字,将紙揉成一團,扔進了水杯裡。紙團很快就融化了。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現在是上午,空氣有點冷,她正縮在山上的樹叢裡自己寫日記——雖然寫完立刻就銷毀了,沒辦法,她不敢留下任何漢字,誰知道那個胸前挂着“一日一殺”的老頭會不會忽然閃現在她背後,呵呵一笑:“伊路的小妻子居然會寫這種字啊?”,為了預防以上驚悚場景,她連數字都是用拼音寫的。
為什麼她能一個人在這裡縮着?因為伊爾迷·揍敵客出門殺人去了。
感謝資本主義,大家都要工作。
不感謝工人運動,因為他馬上就要休息了,還是雙休。
伊爾迷·揍敵客定下了所謂的“親密日”,專門和她培養感情——從今晚開始,到後天結束,全都是他和她的獨處時間。
一想到這個,季節就頭疼。
唉,其實大少爺也沒什麼不好,長得好看,八塊腹肌,有錢,也有家教(?),怎麼看都是個不錯的結婚對象,但她怕啊!但凡看過《小綠娃找爸爸》的人都會怕吧?這家夥在漫畫裡頭腦根本不正常!
雖然現在還沒看出頭腦不正常來,隻看出他對她蠻好的。
确實蠻好的。
季節一臉糾結地穿上超柔軟超貴重的外套,往嘴裡塞了個超好吃專門定做的軟糖,拎起水杯往山上走,一邊走一邊不忘把泡化的紙漿倒在小路上毀屍滅迹。
按理說遇見一個對你百依百順還實力超強的高富帥,是人都該撲上去撕開他的練功服,還糾結個什麼勁呢?
可是,她總覺得,稍微有些……
走出這片林子,一擡頭,季節瞧見了一個陰影立在樹邊。
黑發及耳,一襲和服,深紫色的蝴蝶翩然欲飛。
是柯特·揍敵客。
他似乎一直在觀察她,無聲無息的。柯特如今的年紀大約六歲,貓瞳近乎半張臉大,黝黑黝黑的,隻看人不說話的時候稍微有點點點瘆人。
季節驚了下,小心翼翼開口:“柯特君?怎麼了?找我有什麼事嗎?”
他仍然不說話,隻是看她。
那幾分鐘裡季節連遺言都想好了,因為太吓人了啊!一個擰斷你脖子隻需一秒的小孩,穿着鬼氣森森的和服,眼也不眨,話也不說,就站在不遠處的陰影裡幽幽地盯着你看——恐怖遊戲的突臉殺往往就發生在這種時候!明智的人此刻絕不會移開手柄!
季節決定面對着他,一步步後退,和在森林裡面對野獸似的。就在她快走到有管家的區域前,柯特終于開口了:
“奇怪……”
他歪了歪頭,黑發垂下,明明是童音,卻有着成年人的輕柔和緩慢,叫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為什麼呢?”他問。
季節是逃回主屋的。
門口的女仆立刻給她披上新的外套,端來熱水,給她擦手,幫她換鞋,比五星級酒店總統套房的服務還要貼心:“伊塔小姐辛苦了!今天也出門曬了太陽呢,真健康。”
啊啊啊啊别哄了!再哄就要成胚胎了!
“玩得怎麼樣?摸到三毛了嗎?這家夥最近吃得太飽了,滿山亂跑,确實不太容易找到。不過它很喜歡你哦,我能看出來。”輕快的女聲傳來,是海莉。海莉·烏烏斯是她的貼身管家,負責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性格爽朗中又帶着細心,堪稱完美大姐姐。
“沒有……”季節垂頭喪氣。
“哎呀,沒關系,你們會越來越熟悉的,我最開始也找不到三毛呢,它就是怕生。”海莉拍拍她的腦袋,安慰了一句,轉身去幫她安排換洗的衣服去了。
出門玩回來要沖澡,尤其是和伊爾迷·揍敵客見面之前,他有輕微的潔癖,所有女仆都知道。
泡了個熱氣騰騰的澡,擦着頭發,季節的心思又到處亂飛了。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海莉輕而易舉地擡起那麼沉的水缸,看着她幾步跳上二樓拿浴巾,又幾步沖過這麼長的走廊,金發在光下一閃一閃,留下漂亮的殘影。
“海莉,”
季節小聲問她:“我是不是不适合呆在這裡啊?我是說……好奇怪,我什麼都不會,隻是個普通人,即使是婚約也太莫名其妙了……”
海莉的動作突然暫停。
“為什麼這麼想?”她回頭,一臉疑惑地問。
“這樣想才正常吧?你看你們,下能跑馬拉松上能跳十層樓,也有,呃,超能力,但我不行。和我結婚有什麼用呢?我根本幫不上忙。”
“這不是我該置喙的,”海莉說,“我隻知道大少年選擇了你,這就夠了。”
攥着毛巾,季節啞口無言地看着她的藍眼睛。
她應該為這句話感到安心嗎?畢竟這聽起來是個安慰。可是沒有,絲毫沒有,她還是空落落的。就像海莉所說,這是伊爾迷·揍敵客的選擇,他一個人的決定,不止海莉·烏烏斯無權置喙,她也無權置喙。
她就像一部手機、他練功服上的針、或者被窩裡的玩具。
“你說得對。”季節又垂頭喪氣了。
所以,怎麼說呢,她始終沒法放心的原因……
“塔塔,”有人喚她,“你不專心。”
“來了!”季節趕緊回神,操控遊戲裡的小狐狸跳過水塘。
像素小黑貓已經等在終點了,正在優雅地舔爪子,頭頂上的“100”閃閃發亮。
伊爾迷·揍敵客從來都是滿分通關,絕不犯任何失誤,但她就不一樣了,要麼跳躍多跳了一下,要麼方向沒控好,總之等好不容易到了終點,一結算,二人合計才三星半。
“啊啊啊啊對不起,我拖了您的後腿!”季節飛快滑跪。
玩電子遊戲是她想出的大昏招,剛到枯枯戮山時,大少爺問她有什麼喜歡做的事,她腦子一抽說“玩遊戲”,下一秒腸子都悔青了——該死,孤兒院長大的孩子能玩什麼電子遊戲?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然而伊爾迷·揍敵客似乎沒看出不對,隻是點點頭:“我知道了。”
于是每周固定兩晚,他們會一起在房間裡玩遊戲。
最新主機,最大屏幕,超絕手柄,低頻音響,桌子上擺滿了零食和飲料,拉着窗簾的屋子昏昏沉沉,電子遊戲色彩斑斓,大少爺從不碰這些垃圾食品,隻有她在吃,嘎吱嘎吱的,讓她感覺自己好像一隻鬼鬼祟祟的倉鼠。
但是,偶爾,他會攤開手心去接她嘴裡掉下的餅幹渣渣。
他的小黑貓還在往前跳,跳一下就喵一聲,催促她跟上。伊爾迷·揍敵客明明是那麼愛幹淨的一個人,可他什麼也沒說,一臉平靜地把碎屑倒進垃圾桶裡,用紙巾擦了擦掌心,又拿起了手柄——季節忽然生出奇異的恍惚感,仿佛穿行在一個舊日的夢裡,而在真實的夢境之外,他們曾經一起生活過很久很久,隻是早已結束了。
不見她的小狐狸動作,大少爺回過頭,問:“怎麼了?”他很快就自己得出了答案:“渴了?”
季節搖搖頭:“……沒事,吃太快了噎了一下。”
他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麼:“這樣啊,”他敲定,“那繼續玩吧。”
“好。”小狐狸也往前跳,追上了小黑貓。
季節含住一根棒棒糖,偷偷看他的側臉。屏幕是藍紫色的,在黑發青年的瞳孔裡縮小成一個正方形的光斑,迷幻又豔麗。
無論如何,他對她真的蠻好的。
……不是嗎?
即使從五星被拖成了三星半,大少爺仍然不生氣。
“沒關系,”他問,“你剛才走神了,在想什麼?”
“唔……”一提起這個,季節就有些沮喪,随手抱住了一個小草莓抱枕開始揉捏,“就是……感覺我沒什麼用,像你們暗殺世家的人,都這麼厲害,比我厲害多了,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她的态度十分誠懇,既沒騙他,也沒隐瞞他。季節其實不喜歡說謊,維護一個謊言太累了。更何況這是個切實存在的問題,遮掩也沒用,聊開了才好解決。
然而伊爾迷·揍敵客開始糾結一些奇怪的細節:“‘我們’,”他重複,“我們暗殺世家。”
“……我們暗殺世家。”季節無語。
“嗯。”他似乎很滿意。
季節對他越來越熟悉了,包括他的肢體語言,比如說,他真正高興的時候是不會笑的,隻會微眯起眼睛,就像感到舒服的貓貓。
他放下手柄,伸開手臂。
季節不情不願地靠了進去。
熟悉一個人的肢體語言,某種程度也可以視為被馴化,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好像巴甫洛夫的狗,或者伊爾迷·揍敵客太懂得如何培養人的習慣。他伸手,她過來,在過去十天這個行為不斷重複,現在已經成了肌肉記憶。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摸着她的頭發,癢癢的。
“居然會想這些麼?……也是,畢竟要一起生活很多年,總得熟悉家裡的事情,”他慢吞吞地說,“所以你是怎麼想的呢,塔塔?”
“我嗎?我的話——”那肯定是取消婚約啦!大家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好在她忍住了:“想要能做點事情?”
“做點事情?為了我麼?”
“也、也行?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伊爾迷·揍敵客忽然安靜下來。
有人說,最大的恐懼來源于未知。
常年的殺手訓練讓伊爾迷·揍敵客産生了一個非常非人的特征,那就是沒聲音。
隻要他不說話,季節聽不到他的呼吸聲、血流聲、心跳聲,什麼都沒有,仿佛面對着不見底的深洞。她的手心吓出了汗,腦子卻在蹦冷笑話,心說快把他關起來啊!保護深海恐懼症患者人人有責!
窒息的沉默裡,季節開始拼命回想自己剛才說了什麼,是不是說錯了話。
沒有吧?說想做點事兒還不行嗎?難不成要往後一倒說我要躺平你快養我這是你的榮幸?……不知為何,她總感覺自己如果真這麼說了,大少爺隻會點點頭說“可以”,然後把她養起來……啊啊啊啊停下!别想了!
直到伊爾迷·揍敵客開口:“好啊。”
“塔塔想要為我做些什麼,我很高興,”他輕聲重複,“很高興。”
“我一直在等着……”他說到一半卻停了下來,許久許久,才接上:“……現在就很好。”
季節不安地擡頭。
看見他笑了。
……
一言蔽之,季節為自己赢得了一次暗殺任務參與券。
“啊啊啊啊啊啊啊為什麼!”她猛踢樹幹。
“好啦好啦,别踢啦,再踢就脫臼了哦。”海莉看不下去了,開口卻不是為了樹,而是為了她,仿佛連一顆樹都比她強……雖然确實如此。
“我真的不明白,難道不該循序漸進嗎,怎麼就直接參加暗殺任務了?我以為要從跑步練起的,我都做好繞着枯枯戮山跑圈的準備了,結果卻——不行,我要報警!這是拔苗助長!”
季節想不通,一臉悲憤:“你們看看我,就我?我去暗殺,真的假的?”
“大少爺一定有他的想法。”海莉平日裡說話犀利又不失風趣,唯獨在面對主家的時候謹言慎行,一句也不肯多評價。
“我不知道。”藤原早紀很誠實。
藤原早紀是她最初探索枯枯戮山的時候遇到的朋友,還是見習管家,個性非常認真。
按理說這個點管家們應該在互相打架,是季節腆着臉從訓練場上把她叫走去玩的。這實在不合規矩,她們走時,所有管家都停下了打鬥目送着兩人離去——管他爹的!一個是見習管家,一個是見習大少奶奶,現在不開心點要等到什麼時候?畢竟從見習到正式,就是那一點自由逐漸消失的過程罷了。
季節蹲在地上,活像個中年失業的頹廢大叔。“我不想殺人。”她喃喃。
“你已經殺過人了。”藤原早紀情商偏低地指出。
“……那不一樣。”
“為什麼不一樣?”黑發公主切的女孩歪歪頭。
“求你了别做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了伊爾迷·揍敵客。”季節呼吸一窒。
“為什麼,那不應該開心嗎?”藤原早紀的情商已然低至地心。
季節一揮手,表示快閉嘴吧,别糟心了。海莉在旁邊看着她倆樂,清晨的陽光彌散在林子裡,霧一樣,金光閃閃。
最後,她們仨一邊撸三毛一邊談心,海莉開口:“别擔心,我不認為大少爺第一次就會讓你殺人,這不合情理。”
“不不海莉你不懂,他——”他在漫畫裡是個扭曲控制狂啊,誰知道他能幹出什麼來!
“那我這麼說吧,大少爺目前有做過任何讓你不舒服的事嗎?他有威脅你、逼迫你、或者傷害過你嗎?”
“硬性的倒是沒有,但……”但軟性的可太多了,不然她是怎麼淪落到枯枯戮山成為見習大少奶奶的?
“既然如此,大少爺為什麼要忽然強迫你殺人呢?那不是和之前的行為沖突嗎?不僅毫無意義,還會前功盡棄,隻從邏輯上就說不通。”
海莉分析得頭頭是道,季節聽得沉默了,“有道理。”她阿巴阿巴。
“而且伊塔你之前說融入不了這裡,覺得自己太弱了,幫不上忙,那不妨把這次任務視為一個開始。隻有力量才能帶來安全感,如果你認為自己足夠有用,應該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是啊,我知道,也在嘗試了……隻是沒想到這麼快。”
季節再一次垂頭喪氣。
她再清楚不過。
既然已經踏入了獵人世界,無論想不想,除了變強,再沒有别的路能走。
而且在揍敵客家接受系統性訓練總比在流星街或者□□中掙紮求生要好,盡管對于伊爾迷·揍敵客而言她隻是個小玩具,好歹他對她還不錯,聰明人都知道應該趁着這個機會多和他培養下感情,多讨點資本,學些東西——能活命的東西。代價也很簡單,最多在他殺人時站到一邊罷了。
海莉·烏烏斯甚至懶得把這個“代價”加到分析裡,早紀也習以為常,奇犽昨天還出門去掏了顆心回來呢。她自己也早殺過人了,有什麼可在意的?
是啊……有什麼可在意的?
……
這次的暗殺在蒙德雷市,從枯枯戮山坐飛艇要花七小時。
季節的腰都快坐斷了,無聊到用牙簽在桌子上拼小人。和她不同,大少爺翻了整整一路的資料,辛苦得像個要在七小時内攻克費馬大定理不然就切腹自殺的數學家。
“這是我?”忽然,他問。
季節一愣。她拼小人時沒怎麼走心,想七想八的,這會兒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大作。長長的頭發,大大的眼睛,活脫脫一個卡通大美女……确實是伊爾迷·揍敵客。
“……是。”
季節莫名有些不高興。
那種感覺,怎麼說呢……仿佛輸了點什麼,雖然她都不知道在和誰暗中較勁。
她怄着氣,擡手就要把小小的伊爾迷掃進垃圾桶,卻被大少爺攔下了。
“别動,”
他說,尾音上揚,倒是一副高興的模樣,“留在這兒吧。”
季節打不過他,隻好作罷。
這下沒地方拼新的了,她悶悶不樂地扭頭。窗外夜景一如地球,飛艇穿行在雲層之下,城市間燈火相連,如同銀白色的蛛網。讓她想起了曾經和父母的旅行,也是夜間航班,她靠着窗看着飛機降落。一切都太相似了,仿佛她隻要一擡頭,看到的将不是伊爾迷·揍敵客的死魚臉,而是媽媽睡着的面龐。
她心裡有點酸,裹上毯子,閉上眼,不願面對任何人。
不知何時,她睡着了,飛艇降落時才被搖醒。
“伊塔小姐,伊塔小姐?醒醒,到了。”
“唔……好的……”
季節睜開眼,低頭一看,桌子上的牙簽畫已然不見了。
她睡眼惺忪地下飛艇,睡眼惺忪地上車,睡眼惺忪地被拉到郊外,什麼也不懂,活像個癡呆。隻有在被喊到名字時才激靈了一下:“是!我在!”——然而大少爺有自己的規矩,其他人被點名并不出聲,一片死寂中隻有她那一嗓子在回蕩,襯托得她……更癡呆了。
伊爾迷·揍敵客翻着資料,并不看她:“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的聽覺和視覺能力遠超常人。”
季節一凜。
的确如此,可她從沒展現過,他是怎麼看出來的?——不,不對,這才正常,感官對日常生活的影響是很大的,許多細節都會露出馬腳,以他的水平不可能看不出來。他隻是不說罷了。
“對。”她警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