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坐力吧,”
他語氣平靜,“這種槍的後坐力很大,以小塔的身體素質一定會摔倒的,要做好準備。”
伊塔:……
她擡起胳膊,頓了頓,還是用另一手撐住了自己這條胳膊,免得太丢人——庫洛洛彎起嘴角,他後退一步,擡起手放在她的後背上,溫度微涼于她的皮膚,力度很有禮貌。
“可以了。”
伊塔沉默了一下,點點頭,然後擡起槍,對準了菲斯·柯爾特。
他的頭靠在牆上,還歪了一個角度,看起來十分随意,眉梢眼角都帶着笑。菲斯長得實在是棱角分明,金色的眼睛傾斜了,用俯視的姿态看着她,竟然一瞬間和……西索重合。
皺了皺眉頭,伊塔隻愣了一下,就開口了:“站起來。”
菲斯·柯爾特笑得更深了。
他沒站起來,隻慢聲問:“因為驕傲?不願意殺一個不站起來的人?”
伊塔沒有說話,她上了膛。
“但是我可以,”菲斯·柯爾特穿着黑西裝,金色的細鍊垂在他的胸前,還在盡頭雕刻了一朵漂亮的玫瑰,也垂在上衣口袋的外沿,“我可以對着跪在地上哭泣的人開槍,也可以對蜷縮在角落發抖的人開槍,孩子,女人,老人……我什麼也不介意,”他笑着,“即便是這樣的人,你也不願意?”
伊塔不為所動,她平靜地和菲斯·柯爾特對視,隻重複了一遍:“站起來。”
他隻沉默了很短暫的時間,接着就放聲大笑,然後站了起來。
“果然……完全不同……”
他輕聲說着。
沒管他發瘋,找好位置後,伊塔果斷地開槍。
這把槍的後坐力果然很大,她的虎口和小臂都震得發麻,要不是庫洛洛撐着她,真的是要一跟頭下去——穩住了女孩,收回手,庫洛洛擡眼看着不遠處的菲斯·柯爾特。
伊塔射的還算準。
不過她也不太清楚心髒的準确位置,畢竟不是醫學科班出身,隻知道在胸口偏左的地方……所以也還差不多,菲斯·柯爾特雖然是個普通人,但是意志力相當強,他後退了兩步,卻沒有倒下。
相反,他擡頭盯着伊塔,仍然在笑:“那個……黑發藍眼……男孩……”他說話斷斷續續的,但是語調裡沒有恐懼,隻有讓人發冷的奇異興緻,“……被殺了喲。”
面對着近在咫尺的死亡,菲斯·柯爾特的最後一句話,卻是這樣的。
他還沒結束自己的遊戲。
伊塔卻猛地摔下了槍——
黑發藍眼……
以撒!
然而同時,俠客“咦”了一聲,因為藤原洋子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她當然沒有掙脫控制,但是這一次掙紮的太猛烈了,她撲倒在地上,聲線扭曲地慘叫了一聲。
顯然是為了死去的菲斯·柯爾特。
伊塔卻顧不上了。
“以撒在哪?”
她轉身盯住了身後的庫洛洛·魯西魯。
黑黑的眼睛盯着她,庫洛洛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他很平和地看着伊塔,下垂的眼角如同悲憫的神佛:“……這個迷宮裡。”
“他——”
“和伊爾迷·揍敵客同時進的迷宮,”黑發白膚的男人切斷了她,慢條斯理地說着,過黑的眼睛和冷白的臉對比出了一種讓人驚懼的美,“被壓制了念。你能猜到結局了,小塔,伊爾迷·揍敵客一向是個……很有行動力的人。”
以撒的強,在于他的念,五代大長老犧牲了一代又一代“以撒”供養出的念。
但是迷宮是抑制念能力的。
除去念能力,以撒的身體很虛弱,那些念像是在吞吃他的生命一樣,用他的血來維持他那種無人敢反抗的強大。
“這是你的計劃,”一切都想通了,伊塔轉頭看着地上的早紀和藤原洋子,還有死去的菲斯·柯爾特,恍然大悟,抖着聲音說,“一開始,你說用早紀來刺激藤原洋子,因為藤原洋子真正掌控這個迷宮,你想讓她因為早紀的痛苦來恨上揍敵客家族,再把他們帶入迷宮殺掉……”
但是從頭到尾,俠客控制着藤原洋子,完全沒有需要過早紀。
這隻是個借口,是幻影旅團和以撒明面上的合作計劃。
事實上,庫洛洛·魯西魯從沒想過要給以撒活路——或者說,更深地想一下,是不是旅團從一開始表現出的對她的興趣,其實隻是個幌子呢?他們的目的,可能從一開始就是殺了以撒,流星街裡最強大的存在,也是最不可控的變數。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庫洛洛·魯西魯就說過——伊塔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那是她人生觀的第一次沖擊——他想要一個新的流星街,打破原有的規則,牢籠和限制,在完全的混亂裡,得到完全的公平和自由,推動巨輪,讓它抛下一切去向前,同時碾碎所有後退的人。
活下來的,才是庫洛洛·魯西魯想要的流星街人。
你TM瘋了吧。
看着眼前的男人,伊塔一步步後退。
微微歪着頭,庫洛洛·魯西魯看着臉色蒼白的女孩,微笑,笑容溫柔得仿佛帶着神性的憐憫,又帶着奇異的天真。但是他輕聲開口的時候,語氣卻是很疑惑的:“小塔?”
伊塔不說話,她挺着脊梁,卻無法抑制地後退。
面對着不斷遠離他的女孩,庫洛洛沒有向前,也沒有表示出不滿,似乎不想再向她施加任何一點壓力,隻是略微有點苦惱地歎氣:“你又在想些什——”
他的話語忽地頓住。
伊塔也停住步子,她茫然地擡起手,向上摸索了一下自己的臉,才摸到了一手涼涼的液體。應該是淚水。但是她确實沒有感覺自己在哭,也沒有覺得痛苦,這個淚水來的毫無征兆,也毫無意義。
庫洛洛卻開口了,聲音很輕,很慢:“因為以撒?”
伊塔低頭看了看自己指尖的眼淚,呆愣愣的,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但她很快就又擡起了頭,看着對面黑發白膚的男人,仍然是呆愣愣的。
庫洛洛卻忍不住更進一步,黑眸望着她的深綠眼眸。
“真好看,”他的眼睛也溫柔下來,永夜一樣的顔色,卻讓人想起晨星,“像薩米爾族栖息的雨林……還有湖泊……”
他的聲音更輕了,輕到幾乎聽不見——仿佛孩子被美麗的玩具所蠱惑,說出了近乎任性的要求:
“能為我……也落一次淚嗎?”
伊塔終于反應過來。
那一刻,她被對面的人的眼神所驚到,下意識地拼命後退。
庫洛洛隻溫柔地看着她,又問:“好麼?”
不好。
怎麼會有這樣的眼神。
翻滾着渴望和喜愛,卻又像是看着無生命的物體。如同人就是一塊可以随意拆卸的手表,他被吸引了,然後就拆開,無趣了,就随手扔掉。死了還是活着都無所謂。
伊塔後退的時候,被莉莉絲的屍體絆了一下,跌倒在地。庫洛洛沒有扶住她,他隻是一直看着他,然後蹲下身,伸出了一隻手——
伊塔以為自己的眼睛被剜出來了。
但是沒有。
庫洛洛伸手幫她擦掉了眼淚,力度柔和。
“不要哭了,”他似乎正常了,罕見地沉默了一下,才微笑着說,“以撒他……本來就要死了,他保護不了你,”庫洛洛細細地看着她的臉,說,“但是我可以,我可以保護你。永遠都可以。你不喜歡的人,我會替你殺掉……”
他似乎格外了解自己,也因此而格外不正常,偏偏說話的語調又正常到像是一個人類:“我不會挖下你的眼睛。你和它們不一樣,你不是死的東西,小塔。”
他溫柔地笑着,“我喜歡你。”
伊塔終于吓壞了——庫洛洛·魯西魯的喜歡從來都不是喜歡,那是死亡通知單,一張不知道什麼時候兌現的,極端恐怖的死亡通知單。
上一個收到這張名為“喜歡”的死亡通知單的,是窟盧塔族。
她隻能把頭埋進自己的胳膊裡,躲開他的視線,然後搖頭,啞着嗓子說:“……我要見以撒。”
“他死了。”
“那我要見他的屍體。”
“那你就又要哭了,”庫洛洛很有耐心,說話的語氣像在哄小孩子,“我不想看到你為他哭兩次,死去的人沒有意義。”
伊塔一時間失去了語言。
她記得最開始見到以撒的時候,他全身是血,被吊在籠子裡,卻擡起深藍的眼睛來看她。蒼白的小臉上,微微向上的眼角像是有鋒刃。
不會的。
他不會這麼死的。
“而且,有其他的人需要你——藤原早紀也要死了,”庫洛洛仍然很溫和地說着,“她的大腦損傷太嚴重了,無法救治。仔細聽,你能聽到她的呼吸在變慢,對不對?”
是的,她能聽到。
于是伊塔放下了手,摸索着站起來去看早紀。
伊塔已經不掉淚了,但是她的呼吸在加快,她覺得自己今天失去了很多,卻又茫然地不知道失去了什麼。她摸着早紀的頭發,擡起她的頭,看着她黑色的,沒有焦距的眼睛。
俠客一直站在藤原洋子身邊,對自家團長的發瘋視若無睹。此刻,他卻歪過臉很認真地看着伊塔的表情。
“我可以讓她短暫地清醒一會兒,”俠客說,“但也隻有一會兒了,強行激發大腦最後一點活力,她可能會死得更快……塔塔需要麼?”
“好。”
于是俠客在早紀的腦袋上插了一根天線。
他一開始以為伊塔會讓藤原早紀看一眼藤原洋子,但是相反的,伊塔把藤原早紀扶向了另一個方向,讓她看不到身後的金發女人——反正藤原洋子的模樣是菲莉絲·柯爾特,其實早紀也認不出來,但是伊塔還是扶開了。
在藤原早紀清醒的短暫時間裡,也不算清醒,她的腦部損傷不可逆,隻是變回了剛才的遲緩狀态而已,但也好了太多——伊塔靠近了她的耳邊,對她說:
“早紀,我知道你在找誰,我替你殺了菲斯·柯爾特,”她對着瀕死的女孩,輕聲說,“你妹妹被鎖在地下室,隻是精神不好,她沒有受很多傷,我把她送走了。”
“伊爾迷·揍敵客抓不到她。”
“也抓不到你。”
“也……不會再抓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