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歲寒又往後翻了翻,那小七再也沒出現在表上過。她微微一頓,随後面無異色地遞回了本子:“好,我知道了。對了,我能進庫裡看看嗎?”
小八連忙說:“當然可以,執棋!我來給執棋開門。”
他颠颠地把身後厚重的紅木大門打開,躬身請她進去。
門打開的瞬間,一股冷鐵的鏽味撲面而來。顧歲寒一步踏進去,就被裡面高抵房梁的木架震懾到了。密密麻麻的刀、劍,還有各種旁門左道的暗器,都分門别類地收納好,靜靜俯卧在架子上,像一座座無字的墓碑。
她一路往裡走去,目光快速從架子上掠過。走到最深處時,她的目光在一個淩亂的架子面前停住了。她微微一頓:“這個武器架,為什麼這麼亂?”
小八連忙上來解釋:“執棋有所不知,這些都是有問題的武器,比如說刀柄松動啊,還有劍豁刃了啦,歸還時都會暫時放在這裡,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專門的人拿走修理,實在修不了的就直接回熔爐了。”
顧歲寒心思微微一動:“那會不會有人來取武器時,不小心拿走了報廢的?”
小八連連擺手:“不會的不會的。弟子們來這裡取武器時,都是先在門口那裡填好表,再由負責值守的弟子進來拿。值守的弟子手上都有武器擺放位置的圖表,是不會有有錯的。”
顧歲寒微微沉吟,小八看她似乎仍有疑惑,于是道:“執棋還有什麼不解的嗎?在下可盡力解答。”
顧歲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小七嗎?”
此話一出,小八臉色大變:“執……執棋為何問這?”
“你不是說會盡力解答的嗎?”顧歲寒似笑非笑,“我就随口一問。小七名字和你如此像,怎麼,你們認識?”
第一次看到那個名字時她就有所猜測。落棋閣不時興給弟子們取代号,大家都是用自己進閣之前的名字互相稱呼,小七小八數字相連,很有可能是哪個窮苦人家的兄弟起的賤名。
她本意隻是随口一問,沒想到小八反應激烈,這才起了興緻。小八在她的目光下臉色漸漸漲紅了,卻不是羞澀的紅,而是憤怒的紅。
“小,小七那混賬原是在下的表兄弟,家中窮苦,我二人又恰巧被姬師姐看中,就将我倆一同賣進了閣中。那混賬進來後就被分作了黑棋,和我不甚往來,結果,這厮不僅出賣了閣裡的兄弟,還扮作了在下的模樣!當真可氣!”
顧歲寒挑眉:“哦?怎麼個扮作你法?”
小八又叽裡咕噜說了一長串,大意是自姬泠死後一兩個月,蔣奚先是懷疑她的冤案是因為閣裡出了内鬼,暗中自查了一番,結果還真找到了,但和姬泠一案無關——問題出在西南落棋閣分舵,那時小七小八都剛剛出師,為分舵效力。小七作為黑棋,往來諸鎮之間收集白棋們的消息,而小八則在閣裡做分舵主的副手。
而問題就出在小七身上——西南是南盛和妖修之國滇南國的接壤地,滇南看落棋閣深-入自家國土的信息網不爽已久,一直想找機會掀翻。
而當時的小八,在分舵有一定地位,且掌握滇南各地情報,自然成為了滇南的不二之選。幾番接觸之下,滇南終于聯系上了“小八”,并許以重金作為報酬。出乎滇南意料的是,“小八”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西南分舵的不少消息就此流到了滇南手中,但幸運的事,“小八”被策反後不久,落棋閣就開始自查内鬼,将“小八”和“小八”聯絡的一整條滇南暗線都連根拔起。真相大白的那一日,滇南才發現,自己一直心心念念成功策反的“小八”事實上是同樣掌握不少消息的小七。
小七被落棋閣懲處後,小八被曾擔任過西南分舵主的蔣奚看中,提到總舵當了自己的副手,這才有了今天這一幕。
聽完,顧歲寒好奇道:“當時滇南暗線的人都沒起疑?小七和你掌握的信息範圍壓根不一樣大吧?”
小八苦笑:“據說他管轄範圍外的消息,他也杜撰了不少,在加上通敵時間又短,才沒被發現……不過這也是我推測的了,因為我也高低算事内人之一,所以很多事都沒有告知我。”
顧歲寒順口問:“那小七現在在哪裡呢?”
小八垂下眼:“聽蔣侍棋說,應該是被秘密處決了吧……閣裡雖然給了我們豐厚的報酬,但那是在忠于閣内的情況下,不是嗎?”
顧歲寒“啊”了一聲:“節哀。”
“沒什麼好哀的。”小八淡淡的,“我們倆很小就進了閣,之後他在黑棋,我在白棋,交集很少,也沒什麼感情。我就是氣他用我的名頭騙人。”
顧歲寒歎了口氣,不說話了。兩個人在木架見狹長的廊道裡走到了底,轉身向來路走去。
快到門口時,顧歲寒的餘光瞥見架子頂端的一絲銀光,不由駐足:“……那時什麼?”
“嗯?”小八聞言駐足,低頭從自己懷裡掏出了一張紙。顧歲寒瞥了一眼,注意到那應該是庫裡武器具體的擺放圖。小八比照了片刻,遲疑道:“這應該是閣裡哪位前輩自己的兵器,沒有在圖上寫明……執棋稍等,我拿下來給您看看。”
說罷還未等顧歲寒反應,他就提氣縱身上躍,在書架間幾個接力,取下了那樣東西,輕輕落到地面,雙手奉給了顧歲寒。
顧歲寒本來想誇他輕功好,但注意力卻先行被那東西吸引了——那是一柄長劍,劍鞘飾以幽藍色的貝母,看起來寒氣逼人。她的态度不知為何審慎了起來,雙手接過那把劍,将劍鞘上固定用的皮扣打開,将内裡的劍身拔-出-來了兩寸。
但出人意料的是,這柄劍劍鞘還稱得上華麗,劍身一眼看去卻是樸實無華。顧歲寒将劍翻了個面,才看出來一絲端倪。
這劍應當屬硬劍一類,劍身不能彎折。但鍛劍的劍師技藝非凡,在保證劍自身的剛硬度之下将劍身鍛打水磨至極薄,側面看去幾乎如紙片薄厚。這對劍師的技術要求極高,絕非一眼看去那樣平平無奇。
可以想見,這劍用起來應當是極輕而靈的,劍主很有可能是個身形輕靈的人,劍招應該也很快。顧歲寒并指撫過劍銘——因為劍身實在太薄,為保證劍刃根-部的強度,這劍銘甚至是陽刻的。
“霜……塵?”她眯眼,念出了劍銘的兩字。話出口時,她福至心靈,接上了下句,“一穹星霜,一身塵灰。推我柴扉,問我何歸……?”
風塵仆仆的旅人星夜兼程回到家中,闊别多年的家人卻不願相認,問旅人,為何歸來?
聽她念詩,小八驚奇地看了她一眼,遲疑地張大了嘴:“……啊?”
“沒什麼。”顧歲寒合上了劍,還是有點戀戀不舍,“你把劍放回去吧,既然是前輩的東西,我也不好妄動。”
“沒有關系的,”小八熱情道,“如果是重要的東西的話,前輩們走的時候都會帶走的,這劍既然在武器庫内,就是可以随意借用的意思。”
顧歲寒躊躇片刻,最終還是沒能抵禦過内心對于此劍的喜愛,勉強道:“那你把表給我吧,我暫且借用這劍一段時間。”
小八自然是極殷勤地取來了表。顧歲寒在“借用物”中填了“劍一柄”,簽名時第一筆卻起成了一撇。顧歲寒微微一愣,補上了一橫,才将名字順利簽好。
小八将武器庫門關好,鞠躬将顧歲寒送走。顧歲寒拎着劍,走到天光下時,還有種不真實感。
愛劍在手,她卻有一種微妙的不踏實感,打算先把劍放回自己在宋安瀾府上的屋子裡再說。她從縮地千裡陣回了侯府,一路上沒遇見什麼人,暢通無阻地回房将劍收好。結果她剛出來沒走幾步,就遇見了侯府的一個家将着急忙慌地跑過來,見到是她,大松一口氣。
“末将見傳送陣有餘波震動,猜是執棋已然回府,這才來尋找,”那家将氣息紊亂,喘了幾口才繼續說,“——侯爺有急事相找,還望執棋前往書房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