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祈安熬了好幾個大夜,就當今的局勢,将未來五年計劃大緻羅列出來後,整個人忽然松懈下來。
他難得請了縣丞孫秀和高粱聲吃一頓飯,帶上了舒念芝,一邊聽着曲兒,好酒好菜招待上了。
孫秀那個心裡打鼓啊,江祈安在公事上,幾乎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也不是很樂意整些虛禮。
尤記得初次見江祈安,他還好心在酒樓辦了一桌,給他接風洗塵,套套近乎,好了解了解此人的行事作風。
哪知那一頓飯開場,江祈安什麼都沒說,就說出了他對岚縣的規劃,江祈安逐一問,他逐一答,全程強勢地主導,孫秀壓根沒插上幾句閑聊的話。
就那一頓飯,孫秀也算摸清了他的性子,廢話是一句不說,困難是視而不見,兩眼一真睜就是幹,搞得他一把老骨頭都快散架了。
今兒莫名其妙請他聽曲吃飯,孫秀心裡忐忑啊。
孫秀看了眼高粱聲,弱弱問了一句,“縣令大人今兒請客吃飯,是有什麼事兒吩咐?”
江祈安一抹禮貌的笑意,“無事,今日就是閑聊。”
孫秀和高粱聲又對視一眼,眼神怪異。
“孫大人和高士曹任職多少年了?”
江祈安随口這麼一問,吓得二人心裡頭抖三抖,面面相觑。
江祈安看他們緊張,寬慰二人,“雖今日我江祈安是縣令,但我年紀輕,是晚輩,遇着點猶豫不決的事兒,想聽聽二位前輩的話。”
他主動透露的些許迷茫,讓孫秀放下了心,“二十六年了,我與高士曹一同入縣衙,那時候芙蕖夫人還在呢。”
“芙蕖夫人離開後,那些新任的縣令如何了?”江祈安替孫秀倒酒。
“哎……說來話長。”
“十年間十個縣令,有些我連家室都沒打聽清楚,就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無一幸免。”
“雖然可憐,但前朝的官就那樣,誰花錢誰就可以做,最後事兒做不成了,還反咬我們岚縣的子民不服管教,我倒是一點都不可憐他們。”
“十年間,他們多次想卸了高士曹的官,取締金玉署,管控織坊,也想罷了我的官,編些書籍來痛斥芙蕖夫人不守婦道,婦他奶奶個腿!”
“我爹常說,要不是芙蕖夫人,我家還在山裡頭啃樹皮,不,樹皮都啃不上,以前那山林全被富貴人家圍起來了,我爹去撿一挑柴火,就被吊起來打!”
孫秀一邊說着,一邊喝酒,酒過三巡,紅了兩頰,越說越興奮。
“說起來不怕縣令大人笑話,我孫秀真是盡力了,我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我為了保住官位,的确花了不少錢,各方讨好,禮是大批大批送,也的确賣了些土地,但那些個縣令不成器啊,換得實在太快,後面我都不送禮了,生怕被牽連。”
“我運氣算好,也多虧了高士曹保我,不然我早跟着一起掉腦袋了。”
江祈安認真聽着,盡管很多是耳熟能詳的事,卻是能從不同人的話語中,品出不一樣的東西。
孫秀說,那些個縣令,全都沒有好下場。
五個抄家砍頭,三個流放,剩下兩個因為家裡有點關系,被調任了。
他撫着酒杯,平靜地笑,他屬于哪種呢?
高粱聲看出了江祈安的情緒,擔憂地問道,“縣令大人遇着什麼難事了?”
江祈安将局勢一講,孫秀和高粱聲皆是沉默。
孫秀忽然就熱淚盈眶,這麼多年,流水的縣令,鐵打的縣丞。
他懶懶散散,拖拖拉拉,一點屁大的小事都要上頭的人反複确認,留下證據,就是不想擔責。
年歲一直在長,知道芙蕖夫人的人慢慢變少,上頭壓力一日比一日大,他不知是否還能将芙蕖夫人未竟的事業堅持下去……
可江祈安來了。
孫秀嘴唇微微顫抖着,“縣令大人,誰向着外人,誰向着我們岚縣人,我分得清的啊!”
“去年落了兩顆牙,我覺着我老了,就這樣耗過後半生,今年你來來,我好不容易想要做點功績……我夫人可高興了,說芙蕖夫人後繼有人,你這……”
孫秀沒能說下去。
江祈安輕聲笑笑,“不過也不必擔憂,孫大人和高士曹盡管按照我的計劃放手去做,五年之後的岚縣,誰也動不得。”
高粱聲慣會體察人心思,江祈安往日不怎麼笑的,今日笑容異常的多,在掩飾什麼?
以他的年紀看,到底還是個孩子。
跟高長生一般大的孩子。
一門婚事未成,說到底,還是沒能成家,盡管聰明能幹,卻無法真正坦然。
高粱聲淡淡笑着,止不住想戳破他的僞裝,“那你呢?縣令大人。”
江祈安登時一怔,散漫的眸光緩緩聚攏,“我既做了這個縣令,就不得不面對此種情況,能逃過這一劫固然好,但若是逃不過,也沒有辦法。上面的事我擔着,底下的事還請二位前輩盡心,祈安畢竟閱曆不足,也需要二位從旁提點。”
高粱聲皺着眉頭,笑不像笑的,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他很是驚訝,江祈安他明白自己的處境,也明白自己的責任,不逃不避,沒有沮喪,沒有潰散,沒有顧影自憐,沒有矜功自伐,還能虛心向前輩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