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賢春以為自己的心湖不會再起波瀾。
可幾十年過去了,芙蕖夫人這個名字,還是燙的,借一點火星,便想燃盡那一潭沉寂多年的死水。
蠢蠢欲動,躁動不安。
張賢春問千禧,“我怕我沒那資格。”
“為何?”千禧迫切想知道她心裡擔憂害怕的究竟是什麼,伸了頸子問,“張大夫,縣令大人很想做成這件事,無論何種困難,他一定會幫你。”
張賢春吞咽了好幾次,琢磨着那話該不該說,說了他們又能如何幫她,以及面前的姑娘究竟信不信得過,她不眨眼地盯着千禧,莫名覺着熟悉。
她問,“姑娘……的娘親是千芳媒氏。”
千禧微愣,“是啊!千芳就是我娘親。”
張賢春信任瞬間增了百倍,加上縣令的名頭,她想,信一信吧,她的人生不該如此戰戰兢兢。
她道,“姑娘啊……我治死過人……很多人。”
千禧一時錯愕,明白了她遲遲說不出口的原因,讪讪問,“很多人?因何而死?是用藥不對?”
張賢春隻覺回憶起往事,口中澀澀發苦,“我原本也隻是個普通農婦,生完孩子後,身子太差了,沒法下地幹活,家裡也窮,都揭不開鍋了,自然也沒法看病,隻能每日自己去田間地頭撿些草藥來吃。”
“有一回就吃壞了,村裡人見我口吐白沫,将我送到了春杏醫館,恰巧碰上了芙蕖夫人。”
“她可憐我病痛纏身,家裡貧窮,便讓我留在春杏醫館幫工,她說了,讓我治病是其次,跟着老大夫們學藥理,學懂了,就能治自己的病。”
“我那時不識字,學起來真難啊,所有藥名我一個一個地記,時常犯錯,每日被罰做那些灑掃工作,孩子也沒人管他一口飯吃,我便帶孩子一起來醫館幫工,我孩子那時才四歲,可苦了她……”
“我一直在學,二十年啊,苦過來了。”
“但我琢磨出了一個産後頑疾的秘方!”張賢春聲音大起來。
千禧身子不禁往前傾,好奇得緊。
“也不能算作秘方,就是一味藥,我們喊得火果子,這一味藥若是輔以臣藥,對婦人産後有些病症十分有效,這是我自己試出來的。”
火果子千禧知道,是一種灌木上結的紅果子,但小時候大人們都說有毒,也聽過小孩誤食上吐下瀉的事情,味道又酸又苦,所以一般沒人吃。
張賢春繼續道,“後來我成了春杏醫館的大夫,但醫館有規矩,不是醫書上記載的藥是不入櫃的,所以我的療法被人嗤之以鼻,他們都說我是瞎貓碰着死耗子,又覺得我連字都不認識,我的方子怎麼可能有效!”
“我很不服氣,可我要生活,就不能失去醫館的活計,隻能委屈求全。可有一回,我遇上一個與我病症相似的婦人,久病不愈,我為她着急上火,有一回實在忍不住,自己采了火果子炮制,将這味藥融入藥方,還真就見效了!”
“此後,我膽子大起來,又偷偷試了很多次,也有幾個不見效的,但大多數效果極好!”
千禧明白了,春杏醫館是公家醫館,價格極低,每日人流巨大,行事便偏保守,若是沒有一個能擔事的人,是萬不敢用不成熟的藥,張賢春半路出家,是個不通文墨的婦人,讓人聽了她的療法,難免會小瞧以及忽視。
這才讓這味藥被埋沒,被否認。
有些可惜,但的确存在風險。
“然後呢?”千禧好奇追問。
“後來我名氣大了一點,這濟世堂的東家黎可烏找到了我,給我開出了豐厚報酬,讓我來這裡坐堂。”
“這對我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啊!”張賢春說到此處,忽然停頓,沉沉歎息。
良久,她繼續開口,“我來了濟世堂,将火果子的事說與東家黎可烏聽,他聽完可高興了,說要讓我著一本醫書,專為婦人而著,還要雇人栽種這火果子,讓我大膽用這一味藥。”
聽到此處,千禧抿緊了唇,若是春杏醫館保守過頭了,那這濟世堂便是過于冒進,聽起來都不是什麼好事!
“我感動壞了,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大夫……”
果不其然,就聽張賢春語氣消沉頹喪下去,“我真太狂妄了……”
“我開始不加節制地給每一個病人用上了這味藥,我以為她們都會好,可是她們都死了……”
張賢春倒吸一口涼氣,忽的掩面哭泣起來,“我怎麼能做出這樣害人性命的事?都怪我,十幾條人命!”
“那段時間我已經打算挨家挨戶跪下道歉,我想要贖罪,但東家很快給我擺平了這些事端,不然我真活不下去……”
她哭得很崩潰,千禧拿絲絹給她擦着淚,手撫在她脊背上,感受到她胸腔因為哭泣一陣陣地抽動,那份愧意千禧能感受到,同時心裡惶惶不安。
她來不及安撫,隻想刨根問底,“火果子你在岚縣也用過,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死了人?會不會是藥物相克,與岚縣開的方子有什麼不同?”
“并沒有太大的不同,每個人方子都不一樣,總不過就是那幾樣藥,我萬萬想不到會死人!”
“那你去查過嗎?他們抓的藥是否有問題?藥渣滓看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