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震圖外。

狂風帶着豆大的雨珠往下砸，房屋被吹得東倒西歪，地面上才長出來不久的小草軟趴趴的倒在地面上，不夠粗壯的樹也被風雨摧殘得沒法直立。

地上積水沒過人的小腿，呼嘯的風聲幾乎蓋過一切聲音。

這場雨沒有由來。

且專門避開了祭壇與城門這種特殊的地方。

城門裡雨滴像石頭一樣的往下砸，還有不知哪裡來的龍卷風席卷起草木與來不及跑走的人。

城門外風平浪靜，無風無雨，晴空萬裡。

楊戬現在城牆之上，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乾坤八震圖，

圖中已經沒有單獨勾勒身形的線條，所有顔色都糅雜在一起，連陰陽分界線都被模糊。

裡面一定不太平。

孫悟空進去之前，楊戬還專門跟他商量過，讓他把哮天犬一同帶進去，如果真的發生意外，也好有個幫襯。

孫悟空說不用，留在外面有留在外面的好。

因為無論圖中出現任何困難與意外，都不可能是他們這種什麼都隻知表面的半吊子憑一己之力可以解決的。

哮天犬代表着楊戬。

如果需要兵分兩路，哮天犬在外面，會比在圖中能發揮的作用更大。

圖中一個時辰，外面其實也就幾分鐘的時間。

兩人隻短暫的讨論了這麼幾句話的功夫，孫悟空就感覺到哪吒點燃了符紙。

他是察覺到以後立刻進去的。

楊戬也是視線從來沒離開過八震圖這麼盯着的。

他不知道他要看見什麼才叫發生了他必須要去找人幫忙的意外，就隻能将圖中所有細節都牢記于心。

不放過線條與顔色一絲一毫的變化。

除了八震圖以外，還有另一樣吸引楊戬注意力的東西——

南方有個部落，在舉行祈神儀式。

好巧不巧的，他是這方圓千裡唯一的神明。

神的責任就體現在這裡。

有人求，就必須應。

沒有時間留給楊戬猶豫，哪吒和孫悟空一個是藕身一個是石猴，本身實力都不差，再加上八震圖内不會出現死亡的特性，他隻能先去看做儀式的部落所求為何。

人類在這亂世之中是很脆弱的。

或許說得不太好聽，但強一點的風，多下了些的雨，升高或降低到超過尋常值的溫度，都有可能造成大規模的死亡。

這還僅僅隻是環境因素，沒提妖魔。

也是在這個時候，楊戬才注意到身後被上了結界，城中狂風大作，還驟雨難停。

他揮起武器打碎了結界，并吩咐哮天犬去城中查明風雨來源，而後立刻動身去南方部落祭壇。

南方與中原氣候不太一緻，本就多雨，台風山洪海嘯之類的災害更是層出不窮。

這裡有妖。

很多很多。

這裡的妖不吃人，但因為天災養成了一副強盜做派，欺軟怕硬，不敢被過路仙家發現，又要求南方部落的百姓将全部的食物全都供奉給他們。

于是祈神就成了部落傳統。

這裡有會應答他們的神獸，因為楊戬剛到南方的時候，感受到了神獸的元神，火系的。

挺強的，神獸的位份與能力都遠在他們之上。

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就是天災失蹤的那四神獸之一，朱雀。

朱雀在這裡，但隻有靠部落祈求的念力夠強才能庇護部落，且不是次次能來。

楊戬分出一部分的靈力做分身留在這裡，确保部落裡的每個居民都能坐在祭壇下吃一頓飽飯，才重新打開乾坤八震圖。

他不能對這裡的妖胡亂出手，這是哪吒下山的任務。

中原城的麻煩若再不抓緊解決，哪吒沒及時到達下一個地區，那麻煩隻會越來越多，且越來越難解決。

圖外的幾分鐘可能就是内部的好幾個小時。

所以楊戬再展開八震圖，看見的就是讓他眉頭緊皺的一幕——

圖中所有的線條都集中到了一片區域，圖中不再劃分陰陽，所有魚龍混雜的能量都交織到了一起，且右下角專屬于玉虛昆侖的官印移到了正中間，覆蓋了整張圖。

這是乾坤八震圖整個被鎖住的意思，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從裡面跑出來，外力也無法介入。

楊戬立馬帶着八震圖前往金光洞。

金光洞内的童子見他神色匆匆，二話沒說就将他領到太乙真人面前。

他将八震圖遞到太乙的案桌上，朝太乙行了個拱手禮：“弟子有什麼能做的，請師伯明示。”

太乙手中掐算了一番，而後語氣沉重的向楊戬開口：“蛇妖被收進九龍神火罩以後，冥界珍寶殿左護法便偷了日晷出來，操控圖中惡鬼，與三秦軍争鬥。”

“不為分出勝負，不為争個你死我活，單純消耗三秦軍的意志力，以便用日晷控制将士，産生離間作用。”

楊戬沒聽懂：“可是依哪吒的脾氣，他看得出來将士是被控制的，就算對方的刀刃伸向他，他也不會怨憎分毫。”

太乙悠悠歎了口氣，朝楊戬解釋：“他雖不會怨憎将士，可得知将士是被日晷控制，他還能把賬算在誰頭上呢。”

……

冥界珍寶殿的左護法是鬼界某個被打散魂魄的惡鬼殘存的一部分，身體要靠撿屍塊拼拼湊湊，他過夠了寄人籬下看人眼色的日子，所以為了存活而練就的心眼子便全都用在了給自己混個官職上。

他不甘心做手下，以至于目标一直都很明确，要自己養出一支精兵部隊稱霸一方。

為此他還專門花了極重的心思去了解每一個人。

事情敗露，他不得好下場，便也見不得讓哪吒一行人過得安生。

于是在料算到閻羅王一定會将日晷借與楊戬使用時，布了這一盤的棋，準備将髒水潑到楊戬身上，以離間他們三人。

太乙命座下童子取來一降魔杵，交予楊戬，并囑咐道：“你且操縱日晷抹去所有強加給三秦軍将士的命令，而後帶着這降魔杵前往中原，立于祭壇之上，再帶着哮天犬進入乾坤八震圖。”

太乙揮起拂塵，将圖中已經變成枷鎖的官印抹除，又将一招魂幡交給楊戬：“日晷在圖内妥善運用可消除惡鬼執念，再以招魂幡引渡至冥界，即可使被蛇妖奴役的鬼兵再入輪回。”

“我會在你們處理好一切問題時重新給乾坤八震圖蓋上官印，切記，在重新看見官印之前，萬不可帶哪吒與三秦軍離開八震圖。”

“弟子明白。”

楊戬拿了法寶，即刻便動身前往中原。

他再回去的時候，風已經停了，但積起來能到人腰側的水卻沒那麼容易被土地吸收。

君王已經開始領着人處理積水。

哮天犬在祭壇專門等着楊戬回來。

楊戬将降魔杵直立于祭壇正中央，而後展開乾坤八震圖，與哮天犬一同前往圖内。

八震圖裡一片漆黑，讓人難以辨别方向。

所有的線條與靈體都集中在一處，這裡沒有五行，瞬移之術無法施展，也因為八震圖的保護機制感覺不到哪吒的靈力，找不到人。

不過辦法總比困難要多。

楊戬拿出日晷，順着日晷的晷針方向尋找能控制念頭的作用目标。

找人的時間不長不短。

畢竟成群成片的将士與惡鬼很有标志性。

哪吒被圖中所有的線條簇擁在中間，旁邊還有兩片閃爍着微弱光芒的火蓮花瓣。

好像所有人都在，但唯獨沒看見鎮國大将軍。

楊戬注意到了他與哪吒的視線有一瞬間的交錯，隻不過哪吒隻是看他一眼，就冷哼一聲将頭偏到了一邊。

知道哪吒小孩子心性且對自己有誤會，楊戬也沒将他這舉動放在心上。

相比于哪吒的冷漠，孫悟空那邊就完全相反，本來蹲在地上的猴看見楊戬就毫不猶豫的竄起來，圍到楊戬身邊：“怎麼樣怎麼樣，師父們說要怎麼做？”

“你有什麼苦衷你跟哪吒講講，你是回來救他的，大大方方的。”

楊戬拿出日晷，念出口訣，将惡鬼都引到自己身邊，又極大程度上的消除了惡鬼身上的怨念與業力，而後展開招魂幡。

等惡鬼彙聚的間隙，楊戬才又朝哪吒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算了吧，也沒什麼好解釋的，出去了他該知道的不就都知道了嗎。”

“我确實沒有害你們，解釋才像心虛。”

孫悟空啧了一聲：“他是小孩，你等他參悟那得等到啥時候去，說兩句話很難嗎？”

“實在不行你跟我講，我替你去說。”

惡鬼都聚集到招魂幡之下，幡内開始湧起能量旋渦，惡鬼按順序一個接一個的進入旋渦内。

緊接着圍繞哪吒的線條也開始朝各個方向發散。

火蓮花瓣燃起炫目的火光，幾乎籠罩了整張八震圖。

烈火穿過幾人的身體，拂過每一位三秦軍将士還殘存着的魂魄，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瞬間，将魂魄全部焚燒得粉碎，一丁點痕迹都沒有留下。

這一切都發生得很快很突然，快到根本來不及阻止。

“幹嘛呢這是？！”

哪吒最先驚呼出聲，火光的顔色還沒完全消失，但哪吒被封鎖在線條之中依舊出不來。

哪吒沒見過幾件冥界的法寶，不知道招魂幡的作用，再加上楊戬也沒有要專門解釋的意思，便自動理解成前面自己猜測的一切都是對的，楊戬根本沒想解救那些惡鬼，也不想讓三秦軍繼續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眼看着火光越來越暗，哪吒掙紮着想從線條的束縛中出來，但至寶靈珠子的靈力被封印，哪吒也沒什麼能使得出來的本領，做什麼都是徒勞無功。

“楊戬！”

“你怎麼可以這樣！”

這下孫悟空也有點着急了：“你說兩句吧哥們，一會該給孩子氣哭了都。”

“這跟我沒關系，太乙師伯沒說這個，我也不清楚這火是怎麼回事。”

“師伯隻說讓我用日晷消除惡鬼的執念，再拿招魂幡将其引渡至冥界輪回。”

孫悟空緊接着追問：“那将士呢？”

“……沒提。”

火光在這幾句話的功夫中徹底消失，哪吒急得拽着線條又拉又砸的：“那可是五十萬人！”

楊戬沉默。

乾坤八震圖在他進來之前就已經被削弱了大半的官印能量，這等同于圖中世界失去了震懾，不再擁有圖内不會出現死亡的境況。

孫悟空見狀立馬走到哪吒身邊，安慰道：“哎呀别急，将軍命大，況且人家楊戬找的是你師父，你師父出手你還信不過嗎，不可能出事的。”

“五十萬呢，事情這麼大，上邊不會不管的，你怨他也沒用，他真是來幫忙的。”

無論孫悟空怎麼安慰，哪吒都聽不進去一個字。

随着惡鬼的數量越來越少，招魂幡能量旋渦發出來的光亮也越來越弱，八震圖正上放的官印能量也随之徹底消失。

束縛着哪吒的線條結界沒了，哪吒立馬沖到楊戬跟前，拽着他的衣領子便開始質問：“你到底什麼目的！”

“害死那麼多人對你有什麼好處？”

“你都已經是神仙了，背五十多萬條人命，你也不怕遭天譴嗎！”

孫悟空怕兩人真就這麼打起來，連忙上前将二人分開，并用自己的身體隔在中間。

哪吒不欲與楊戬再争辯什麼，孫悟空将他倆拉開以後，便轉換了思路，準備自己離開八震圖，再回金光洞問有沒有什麼補救的辦法。

注意到哪吒的意圖，孫悟空歎了口氣，望向楊戬，要不要一同離開的話還沒來得及問出口，楊戬便眼疾手快的将人拉住：“師伯說在八震圖重新結上官印之前，你不能離開。”

兩人之間的矛盾本來就一觸即發，楊戬這話更是頂級催化劑。

“哎哎哎——”

“差不了幾分鐘的事，别急。”

雖然不知道楊戬為什麼能情緒那麼穩定的什麼都不說，但孫悟空深知三秦軍與鎮國大将軍對哪吒而言意味着什麼。

這種事發生在鎮國大将軍身上，就憑哪吒那暴脾氣，不用點就已經要炸了。

“結個印能用多久。”

“而且萬一隻是看不見了并不是都消失了呢？”

将士的魂魄是鎮國大将軍那兩縷藏在火蓮花瓣中的生魂控制着燒到一丁點痕迹都沒留下的。

惡鬼已經當着他的面被解決了，中原城也并不一定太平，還需要軍隊鎮守，哪吒在他身邊，哪吒沒有危險，找不出什麼需要他徹底貢獻自己與軍隊成全的事情。

所以将軍也沒理由再像處理蛇妖時那般偏激，非要同歸于盡之類的。

順着這個思路走下去，也許将軍有自己專門的打算也未可知。

沒必要一杆子打死的認為一定是壞事。

但情緒占據上風的時候，沒辦法用理性思考。

而最讓哪吒難以接受的點就是，無論他在哪裡看見鎮國大将軍，對方都很認真且堅定的在等他。

或許不一定是要等來拯救，在等什麼也沒人能說得清。

不過總之就是先等。

“他如何招惹到你，讓你要這般趕盡殺絕！”

哪吒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此時所有惡鬼都被招魂幡送至冥界，三人頭頂最上方玉虛昆侖的官印完全失去作用，整張圖都陷入一片虛無的黑暗。

沒有了官印，法寶就失去了靈力，這被搭建出來的世界變得脆弱得恨不得一碰就塌。

孫悟空知道孩子沖動，脾氣一上來不管不顧的，怕兩人這會還能打起來，趕緊蹲下身湊到哪吒旁邊将人拽住。

他還沒開始勸，便先聽見了哪吒帶上了哭腔的聲音：“我不管你是什麼目的，你想做什麼都跟我與三秦軍沒關系，日晷不是可以調控時間嗎，你把東西給我……”

忽然就不吵不鬧了。

楊戬輕輕歎了口氣：“你知道用調控時間這種逆天而行的能力要遭受多大的反噬嗎。”

哪吒始終是倔強的：“我又沒要求你去這樣做。”

兩人心裡都很清楚，在哪吒眼裡，求了日晷就等同于跟楊戬低頭，跟心術不正的天庭走狗同流合污。

他以前最看不起這種人。

但他更想把他見得到的，已經受過無數苦難的人救回來。

他沒法思慮周全，因為他覺得救人才是他下山的首要目标，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到，他還不如從來沒從金光洞出來過。

“出去再說吧。”

哪吒和鎮國将軍的緣分能到這裡實屬不易，或許這也是楊戬和孫悟空沒法提前蔔算出的，劫數的一部分。

這種擡眼一望隻能看見無邊無際黑暗的情況沒持續多久，圖中被重新注入純淨的法力。

草木生靈開始再一次顯現。

圖中世界完全恢複哪吒在将惡鬼與三秦軍送進來以前的樣貌。

頭頂正上方對着的位置，又加上了玉虛昆侖的官印。

起初官印隻有一個能量紋路，若隐若現，在一行人的注視之下泛起光芒，而後淨化了所有沒來得及處理的負向磁場。

“可以出去了嗎？”

哪吒思考得很簡單，法寶恢複正常，他們就不會被困在其中，出去了就能找師父，師父總有解決問題的辦法。

“應該……？”

官印的圖案從上方落到三人腳下的地面，純淨的靈力能量籠罩四野。

于是以三人所在的位置為正中，四周都燃起熊熊烈火，火焰溫度很高，高到連哪吒都能感受到炙烤的溫度。

火光與官印的光融合到一起。

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焰包裹了哪吒全身，而後玉虛昆侖的專屬符号自火中升騰而出。

緊接着，哪吒便看見，自己的正前方，挑起了一面挂着三秦軍名号的旌旗。

沒有獨屬于中原城的風将戰旗吹得獵獵作響，但僅僅隻是以鎮國将軍為首的一行人筆直的站在哪吒面前，就足夠氣勢恢宏。

所有人身上都穿着嶄新的戰甲，再沒有生鏽的武器與血迹斑斑的衣服。

聖光往下一照。

将士背後是從未經曆過任何災害，一眼就能看出繁榮程度的中原城。

好像之前所發生過的一切，都是為了此刻浴火重生的做的準備。

這是一種語言無法描述的震撼場面。

三官箓在哪吒為他們都還好好活着而感到驚喜之前便展開，飛到哪吒手邊。

三秦軍副首領的位置上，鎮國大将軍幾個字已經不再是用特殊顔色标注出來的，存在于沒進行特殊加爵儀式的行列了。

甚至名字後面，還有與乾坤八震圖中符号花紋一模一樣的，玉虛昆侖的官方認證。

楊戬仔細看了看三官箓上産生了變動的内容，對哪吒提醒道：“你是三秦軍的首領，徹底完成加爵儀式，還需要你同意。”

“你把手印按在他名字上面，但是……”

哪吒根本沒聽楊戬把話說完，伸出手就按在鎮國将軍那鎏金體刻出來的名字上。

他知道三官箓榜上有名代表着什麼，也知道隻要得到了玉虛的承認，他們便不用再繼續飄蕩于三界之中，處在哪裡都容不下的尴尬位置。

這是對于他們來說最好的歸宿。

不用離開家，不用再為擔憂中原沒有信得過的人守護而感到焦慮或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