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舟車勞頓,越螢在頂層客房睡到晚上近九點。
中途有人前來禮貌叩門,問她吃不吃晚飯,越螢困倦至極,不記得自己有沒有作答。
在此期間,梁灼的機場采訪上了頭條。
媒體在争相熱議他天價拍得的流失文物會否無償捐贈給内地。
越螢在機場的身影短暫的上過即時熱點,但因為沒有拍到正臉,很快就沒了後文。
如果用紙媒年代的意象來做比喻,越螢抵港的新聞被梁灼的頭條擠成了報紙角落的豆腐塊。
親生父親程譽升不開口表态,被欺騙的苦主鐘韻儀卻于返港途中被狗仔圍追堵截。
被問及越螢時她隻勉強笑着說自己會視如己出,狗仔又問她怎麼看待程譽升抛棄妻女,鐘韻儀緘口許久,才說:“我相信他有苦衷,我等他開口解釋。”
幾則新聞傳到程譽升那裡,對外熱心慈善溫文爾雅的程生大發雷霆,在辦公室摔了幾個茶杯。
越螢睡得昏昏沉沉,對此一概不知,直到被煙的氣味熏醒。
客房陽台窗戶開到一半,濕熱海風吹得白色紗簾海浪一樣翻卷,鐘韻儀躲在窗簾後面托着手肘抽煙。
她抽煙過肺,煙霧絲絲縷縷從嘴裡漫溢出來,看上去就是個老煙槍,不論是明星身份還是貴婦身份都完全不搭,讓越螢莫名想起蹲在操場邊抽煙的體育老師。
“醒了?”鐘韻儀在旁邊的杯子裡撣了撣煙灰,一擡下颌:“帶你去吃飯。”
她臉色不好,越螢知道為什麼。
越螢被帶來港島,最大的價值就是成為撬動程譽升的杠杆,她在公衆面前越落魄、越委屈,程譽升的輿論壓力就越大,越發不得不做出回應。
可偏偏她沒讓自己成為“被憐憫”的那一個,鐘韻儀失了先機。
鐘韻儀沒出客房就丢了煙,一路到飯桌上都很安靜,傭人上過飯菜就回了傭人房,偌大的餐廳裡隻有越螢咀嚼的細微聲響。
鐘韻儀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的身份還沒辦好,這段時間就先呆在這裡,缺什麼東西和管家說,或者給方衡和我發信息。”
越螢點點頭,問她:“那我上學的事怎麼辦呢?”
鐘韻儀沒想到越螢到這時候還在關心上學,想了想,才回她:“過幾天給你聘升學指導老師,具體的事情等身份辦好再說。”
越螢點點頭,鐘韻儀沒給出具體的期限,但她也沒有斤斤計較的權利。
這之後,越螢安靜地待在程家别墅的頂層,程譽升一直沒有現過身,态度已經分明——他不想看到她。
這倒沒什麼,越螢本來也不想見程譽升。
舊手機接收不到信号,越螢拿方衡給的手機搜索了抵港那天的新聞推送。
這才知道那天陰差陽錯幫她解圍的人,恰好是被她撞到的年輕男人。
梁灼。
媒體說梁灼是經商天才,從不做賠本生意,極大可能會大手筆向内地博物館捐贈遺失文物,表面上是無償掙名聲,但是會給他帶來更大的隐形收益,諸如在内地的政治資本和政商關系,甚至可能在未來的投資布局中獲得政策傾斜也未可知。
于他而言,不過又是一場精準計算後的長線博弈。
繁體字和不熟悉的行文語法,越螢看得磕磕絆絆。
傭人敲了敲客房的門,按時送來了飯菜。
幾乎像軟禁。
但越螢清楚,她在這個名利場裡,是一個外來者、一個不受歡迎的存在,與其讓媒體拿着她的照片大做文章,還不如藏住自己。
雖然她早就知道總會有面對鏡頭的那一天,但是……藏得一時是一時。
越螢沒有港島的社交媒體賬号,自然不知道程譽升和鐘韻儀這對表面和睦夫妻的輿論戰已近白熱化。
有律師在電視台節目分析,若是程譽升僞造婚姻狀況證明紙的行為屬實,可能會遭牢獄之災。
程譽升本人看不出受绯聞影響,照例去新店剪彩,對着鏡頭笑得溫文爾雅時,媒體放出了越螢從殡儀館走出來的照片,是正面全身照。
不像她最初流傳出來的影像那樣站在群體照的邊緣,這張照片上隻有越螢一個人,她抱着骨灰盒,雙眼通紅,稍微垂着頭。
照片上的她極瘦,手肘不知在哪裡擦了一道破了皮,還泛着血絲。
看上去可憐得緊。
和春風得意的程譽升放在一起,對比鮮明。
越螢正在翻看舊手機裡和越清茹的聊天記錄,推送的震動聲響起,她也在浏覽器的熱門裡看到了這則新聞,這個距離,這個角度……隻可能是方衡拍的。
越清茹下葬那天,越螢思緒混亂,面對複雜的流程左支右绌,還感謝過方衡幫了她不少忙。
……原來是這樣,原來鐘韻儀留下方衡是為了這一刻。
越螢看着照片上的自己,隻覺得後背一陣陣地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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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譽升回到淺水灣宅邸是在一個傍晚,越螢被傭人叫到書房,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
程譽升保養得宜,從發絲到鞋底都打理得精緻,看上去隻有三十來歲,坐在書桌後的轉椅上,審視地看着越螢,仿佛她隻是某個不速之客。
“你可以在港島待一陣子,但是不要太高調。”
程譽升在禾城生活二十餘年,在港城生活二十餘年,幾近等長的兩段人生。但是講話時已經聽不出半分禾城的發音習慣,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皈依者狂熱,反而更偏向本地港人的發音習慣。
他聲音裡沒有絲毫父親應有的溫度,偏還端着父親的架子:“你母親剛走,守點規矩,别到處亂跑亂講,免得别人說閑話。”
越螢低着頭站在一旁,突然想到她暈車和暈機的時候,總是會先聞到奇怪的屬于皮革的氣味,然後和燃油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難以形容的充滿惡意的味道。
聞一下就像要硬生生把她的胃從喉嚨裡扯出來。
她會變得很想吐,無法抑制地想吐。
就像現在。
越清茹的死訊,如果不是鐘韻儀的刻意,程譽升“日理萬機”,都不會知道,現在卻拿“你母親剛走”來敲打她。
他怎麼能……他怎麼敢?
連一句假惺惺悼念的話都沒有,現在卻端着架子說什麼“别讓别人說閑話”。
是我讓别人說閑話的嗎?做錯事的人是我嗎?
越螢在心裡冷笑。
她垂下眼簾,輕聲道:“我明白。”
程譽升沒再多看她,随意擺了擺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越螢走出書房,想要快步回到自己住的客房,把晚飯吐個徹底,卻迎面看到兩個人。
是鐘韻儀生的那對雙胞胎兄妹,程嘉熠和程嘉甯。
他們比越螢大幾個月,比越螢更像程譽升,眼神裡帶着和程譽升一模一樣的冷漠和審視,幾近冒犯地打量這個不速之客。
程嘉甯先開口:“她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會把你弄過來?”
越螢沒回答,隻是淡淡地看着她。
程嘉熠冷笑一聲:“不管你和她達成什麼協議,你最好不要自以為能分到程家的财産。”
他們兄妹兩人站在一起,長相相似,神态也如出一轍,程譽升的影子在他們身上體現的淋漓盡緻,精緻、自利、自私,又無比現實。
這一家人可真有意思,被定格的影像上親密無間,現實中卻互相厭惡,彼此抵抗。
他們隻擔心越螢的出現會影響自己的利益,卻無所謂鐘韻儀正在争取什麼東西。